S 從那扇黏著蚊蟲和透明膠帶的紗窗向外看時,還不確定對面鄰居喊什麼。S 的面前是一台電腦,電腦的後面是寬窗,寬窗外是陽台,此陽台的對岸是彼陽台,即鄰居的陽台。中間,就隔著一條窄巷子的距離。吆喝聲是絕對聽得到的。
已經叫警察了啦。
不出來嗎?還不出來嗎?
S 的網課上到一半呢。學生是兩位香港兄妹,哥哥頂可愛西瓜皮,妹妹把腳趾搬到桌上,用華語數一二三四五。
依稀聽到外頭也在數,S 聽到很多聲五,對,五樓的,對面五樓的。出來啦。阿妳就坐在窗戶前,都看到了。
S 的確坐在窗戶前。情緒是一鍋低溫卻沸騰的水,夠矛盾吧。這樣的時刻,她竟然先興奮爾後才生出一絲惡寒。興奮是即將面對一場爭執。要不就先讓學生等她,她習慣笑臉出擊。別人越兇她越客氣,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姿態低才看得清楚,還能掛上一抹恭維又嘲諷的神情。
半起身,準備朝學生開口,J 就在這時候回來。微彎著身子從森然掉漆的老公寓階梯中探出頭,鑽過設計低矮的樓梯口,拐到陽台,正好對上鄰居的吼。喔,回來了?喂。喂。叫你。
罷了,交給 J 處理 。
S 專心教課,幫港妹港弟複習學校的華語考試。漢語拼音,聲調,繁體字。他們寫得太醜她也笑說好棒,沒關係,我們再寫一次。屏幕的好處是距離,有了距離就能緩衝,脾氣是模糊的,但錯誤依然銳利。S 設計了一些教案,遊戲為主,港妹輸的時候會大喊哥哥的名字,走開,走開啦,不用弄我。那是一種累積磚頭避免跌到岩漿中的無腦遊戲。最後十分鐘嘛,S 需要休息。儘管港妹尖細的叫聲穿破耳膜,她也練就一身人在魂不在的高級絕活。
偏偏,這次下課前,她的魂被陽台爆吼的 J 釘在塑膠椅上。
有病。
對面的有病。
下課以後,S 問 J。你剛剛幹嘛罵他?你罵什麼?
三字經。
你瘋了嗎?
對面才瘋。
張牙舞爪的怒意還散在 J 的兩道眉和嘴角之間亂顫。
發生什麼事?S 問。
就門鎖的問題。
什麼?
他說我們的門鎖很吵。所以去報警了。
門鎖很吵?S 轉身,盯著那副鐵灰色的大門,門鎖是搬來新換的,轉動時發生喀擦喀擦響亮,清脆,果決但刺耳的金屬碰撞聲。
門鎖是很吵。門鎖當然很吵。S 沒來由地想笑。她走到陽台,大膽地看對面的門鎖。類似的,一樣的,長方形的鐵盒子,又不是指紋,密碼,高級電動人臉智慧辨識鎖。以為都沒聽到他清晨的開門狂想曲嗎?
只是,叫警察來能幹嘛。S 抬頭,從陽台眺望對面鄰居,眺望那幢極老的公寓。對面在頂樓加蓋處又加蓋一個半邊鐵皮的空中花園,植物繁多如熱帶林。她平日上網課,窗簾拉開,網格紗窗讓花園的景朦朧有致。對面那人似乎熱愛花草,整日上上下下,階梯踩踏,澆水,鋤草,換盆,擺塑膠假山。虛冷的冬晨,潮潤的夏夜,他的花園像她去的黃昏市場。熱鬧,豐盛,有蟲有人。
但是我覺得。當晚,S 和 J 吃飯,她依然語重心長地說。不能這樣罵人。
是他先搞我。J 展開的一連串辯駁,內容鬆散但主旨明確;生活常需要立威。總不能讓人踩在頭上,太客氣,誰都覺得你可以欺負。別人大聲,還要說對不起對不起的嗎。眉骨上凸,眼尾勾起,J 的模樣像極一隻爭地盤的貓科動物。
那是你運氣好。S 不以為然。萬一是瘋子呢。
瘋子又怎樣。
瘋子不怎樣。只是瘋子亙古如斯。S 想,瞅著J 專注食麵的樣子。那是瘋子的樣子嗎?她偶爾也問自己,說不定自己正花費大把時間和瘋子同住,只是,她以為的瘋子應該更加平靜,平靜但畸形,畸形且強烈。
重點是,你不應該激怒瘋子。S 說。你不知道瘋子在想什麼。你不知道誰胸懷中揣著把刀,不知道花盆後面是不是強酸強鹼化學毒劑,不知道粉墨登場的口角會不會開啟戰爭。
抬頭,J 咕嚕嚕地吞下麵湯,問,那妳是瘋子嗎?
S 不說話。
我也不知道妳在想什麼。
S 只是看他。
我總是不知道妳在想什麼阿。J 放下碗,S 說,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那就是瘋子中的瘋子了。
陽台外,S 靜立著,聽 J 在廚房洗碗的聲音。她面向門,手上抓著鑰匙,鑰匙卡進門鎖裡。然後,她閉上眼睛。捏住鑰匙,緊緊地捏住那把鑰匙。
開關,開關,開關,開關開關開關開關。門鎖都很吵,不分彼此的吵。如果對面真的找警察來錄音,說不準能出一本節奏強烈的有聲書。喀拉喀拉喀拉。笑意在肚子裡翻滾,S 懷疑自家的金屬門鎖與對面的金屬門鎖暗自串供,每一次轉動都是共振密語,感應其來有自,總能互通消息。
想像中,她是整晚整晚地轉,像工廠女工重複鎖一組零件,那樣冷靜那樣高效率。手碗和手指之間極其快頻地交替,剎那引發的肌肉與掌骨將出現破碎的震動。
除了這個,S 還想像與對面隔著的那條小巷子充滿無腦遊戲中的炙熱岩漿。黏稠的暗橘紅湧動,蒸騰的腥黃液流露,逐漸高漲的熱氣。她想像尖叫,港弟港妹在電腦螢幕前捲出的情緒風暴。想像自己坐在電腦桌前,隔著紗窗,對面的吆喝聲起先還不清楚,一見到她拉開窗簾,對方竟然提高嗓門,咬字鏗鏘。對,五樓的,對面五樓的。出來啦。阿妳就坐在窗戶前,都看到了。
終於看到了嗎?S 孤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