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與靈性的感受的表達是對立的,但是通過一種過程,借由電影中的風格化的儀式,可以創造出一種超驗感,或對全然的他者的感受。」—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註一)
在觀賞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作品時,總會有一種洞悉人性的靈性感受,類似從宏觀的視角來剖析天命,不見得都帶有宗教信仰的主題,但是都有某種「普世精神」,所以我們也可以從他的電影裡看到布列松、塔可夫斯基等前輩大師的影響。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部部傑作,包含十部電視電影「十誡(Dekalog)系列」,與從其中兩部短片加長延伸的《殺人影片》(Krótki film o zabijaniu,1989)與《愛情影片》(Krótki film o miłości,1989)都是必看。還有之後的《雙面薇若妮卡》(Podwójne życie Weroniki,1991)以及對應著「自由、平等、博愛」的「藍白紅三部曲」:《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Trzy kolory,1993-94)更是影史不朽經典。甚至是早一點的《機遇之歌》(Przypadek,1981)也都可觀。
我們都難忘《愛情影片》將偷窺暗戀的情意刻劃得絲絲入扣,情節的轉折更是神來一筆,毫無疑問是當年最佳電影。但《雙面薇若妮卡》與後來的「藍白紅三部曲」更是奠定他在台灣市場藝術片大師名聲的重要作品。本文將從他九〇年代的這四部作品切入,來淺談奇士勞斯基在創作生涯最後階段的作品。
作為奇士勞斯基離開波蘭在西方國家拍攝完成的首部作品,《雙面薇若妮卡》是奇士勞斯基在電視劇集《十誡》之後、「藍白紅三色系列」之前的重要作品。《雙面薇若妮卡》的劇情描寫兩個在波蘭與法國同一天出生的女孩都叫「薇若妮卡」,兩人的職業、年齡、長相都極為相似,甚至都有心臟宿疾。命運將她們緊密維繫,彼此間有種命中注定的連結。電影用類似心電感應的方式來呈現這種雙生性,一種平行對照的概念。
電影有不少關於「雙生」的鮮明意象,像是女主角不時把玩的透明球,就透過球體產生的鏡面顛倒世界呈現平行世界的概念,分別象徵自然天命與人性意志。波蘭「薇若妮卡」不顧身體疾病執意演唱,因而死在舞台上;法國「薇若妮卡」則像是受到感應般難過落淚,並決定放棄天賦不再唱歌,以求能存活下去。
有趣的是,波蘭與法國兩地的人物設定,恰好就是奇士勞斯基離開波蘭到法國拍片的影射。在許多離鄉背景的導演身上都可以看到這樣的轉變,像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離開俄國後拍攝的《鄉愁》(Nostalghia,1983)與《犧牲》(The Sacrifice,1986),都具有創作上的投射喻情作用。
奇士勞斯基在《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註二)一書中自述,《雙面薇若妮卡》算是女性電影,講的是感性、不詳的預感,是敏感且帶有神秘性的作品。但他在創作上的考量是,如果表現得太明白就沒有神秘感,表現得太隱晦又會沒人能懂,所以他不斷嘗試在其中找到平衡,例如電影裡用鞋帶來象徵心電圖,以此來暗喻女主角心臟病的安排,就很微妙特別。奇士勞斯基自《雙面薇若妮卡》開始,更加琢磨於光影詩意的營造,發展出一種令人屏息的絕美優雅、精緻迷離的影像風貌,這點在之後的「藍白紅三色系列」又更加深化。
從《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一書中也可以知道,「藍白紅三部曲」這企畫其實是編劇皮耶謝維奇(Krzysztof Piesiewicz)提出來的主意,他認為都能把「十誡」拍出來了,應該也可以拍「自由、平等、博愛」。「藍白紅三部曲」的《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彼此關聯,但也各自獨立(除了《藍色情挑》中法庭戲有刻意帶到《白色情迷》的部分,以及《紅色情深》片尾有把三部曲的大家湊在一起的安排)。
第一部曲《藍色情挑》,應該是我個人看的第一部奇士勞斯基的電影長片(《雙面薇若妮卡》、《愛情影片》等等還是在之後看的),所以這部片幾乎是我認識奇士勞斯基的美好開端,如果要我選一部最愛,那肯定是《藍色情挑》。
《藍色情挑》的劇情描述一對音樂家夫婦偕同女兒出外,卻在途中發生車禍,丈夫與女兒當場死亡,只剩下妻子朱莉(茱麗葉畢諾飾演)還苟活著。悲痛欲絕的她為了重拾真正的自由,決心拋開過去,甚至毀掉丈夫遺留下來未完成的手稿。她期盼重生、得到「自由」。
片中,意外事件開啟了主角對於人生的重新思考,女主角朱莉失去了親人,繼承了物質上的一切,她躲避過往、獨身一人,沒有生活羈絆,理所當然是「自由」了;但是哀傷的回憶、獲悉丈夫外遇的打擊、過去人事物情感的陰影都不斷糾纏困擾著她,她獲得了外在的自由,但內在仍被束縛著。奇士勞斯基想要告訴大家,真正的自由是能從精神上獲得掙脫、諒解──真的放下,才能自由重生。
奇士勞斯基讓人驚嘆電影怎麼可以拍到這麼幽微深刻,精確完美。片中藍色水晶吊飾透析出的靈動光芒,輓歌式的動人樂音,許多大特寫鏡頭的深邃感(拍攝眼球裡的倒影),在在呈現出一種洞悉角色內在靈魂的詩意。電影用了不少同一幕的「淡入/淡出」(Fade In/Fade Out)手法,呈現某種時間的靜止凝結,象徵角色思緒在當下的暫停抽離、恍然失神或是遙想某個情境,更象徵主角朱莉創傷後的人生停滯,時間的流速在電影裡是因角色而異的。
電影裡很經典的一幕是朱莉用手背摩擦牆面的痛徹心扉,奇士勞斯基以此來刻劃角色內心的絕望,是非常直接鮮明的對照。女主角茱麗葉畢諾許內斂細緻的表演,將表面平靜冷峻但內心洶湧的情緒表露無遺,堪稱她生涯最好的表演之一。
繼《雙面薇若妮卡》與《藍色情挑》兩部以女性角色為主的作品之後,《白色情迷》的主角換成了男性,劇情描寫波蘭籍的丈夫卡洛(齊伯尼查馬修瓦斯基飾演)與法國妻子多明尼各(茱莉蝶兒飾演)的婚姻生活瀕臨破碎邊緣,無法適應異國的卡洛因為壓力而性無能,被妻子訴請離婚。他想方設法回到波蘭,竟意外暴富,成了大富翁的卡洛,於是開始一連串對妻子的報復。他偽裝死亡,引誘前妻到波蘭憑弔他,藉機與前妻重修舊好,最後成功陷害她入獄⋯⋯。
在這部片,奇士勞斯基透過對「婚姻關係」辛辣趣味的描寫,呈現「平等」之於愛情是多麼不可能。妻子毅然離婚奪走一切的決絕,丈夫一無所有狼狽返鄉的窩囊,以及擁有財富後油然而生的報復心⋯⋯權力關係裡,身分財富、環境文化都是一切考量評斷的原因。真愛之所以可貴,就是它能超越一切條件,但這樣的「真愛」也必然經過試煉。
《白色情迷》的男女主角,都有各自性格上的弱點與缺憾,這無可厚非,奇士勞斯基透過這樣凡夫俗女的愛恨情仇,更能彰顯「平等」的追求是一種理想。美好愛情的純粹,或許的確存在於世間,但是太難以預見。大多數的情愛故事都是在不斷磨合、算計中,讓彼此合而為一。奇士勞斯基透過迂迴曲折的婚姻情路,呈現「平等」之於愛情是某種天馬行空的想像,但是人們卻也可以透過權力關係的改變、情感的瞭解,甚至是肉體間的磨合,來接近、達到那種對等平衡的關係。
很多評論總會把這部片加上「喜劇」的標籤,多少也是因為那種誇張的相愛相殺實在諷刺有趣,而且波蘭與法國的角色背景設定,讓人不禁聯想起奇士勞斯基自《雙面薇若妮卡》後,離開波蘭之後的創作環境變化。而片尾男主角用望遠鏡深情窺探女主角一幕,也讓人想起《愛情影片》。
作為「藍白紅三部曲」系列的完結篇,甚至是奇士勞斯基的最後作品,《紅色情深》堪稱是他集大成之作。劇情描述因一次意外,模特兒范倫堤娜(伊蓮雅各飾演)認識了一名退休老法官約瑟夫(尚路易坦帝尼昂飾演),深信人性充滿不忠與背叛的約瑟夫,透過范倫堤娜的良善純潔,終於逐漸走出封閉自我的囚牢。
一個是年輕且善良的模特兒,另一個是世故且對人生早已漠然的退休法官,天平兩端有了命運連結,彼此影響,並且衍伸出「博愛」的主旨。影片帶著強烈鮮明的紅色元素(博愛),配樂家澤貝紐普萊斯納(Zbigniew Preisner)為本片寫了波麗露舞曲(Boléro)式的旋律,波麗露舞曲常常由兩個母題彼此交錯組合,這也象徵兩個不同人生觀的主要角色間的互動關係。
片尾的船難橋段,把三部曲的角色都重新帶出,讓三部曲真正完美收尾。就像他過往的電影長片,探討生命中的「機遇與命運」是他最明顯的主題,而其實導演也曾自述,這三部曲的主角都是擁有某種直覺或感受力敏銳的人。他的作品講兩難困境、神秘奧秘、機緣湊巧、領悟豁達,奇士勞斯基用敏銳的洞察,給了電影敘事一種深刻精煉的獨到詮釋,電影大師當之無愧。
註一: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Rethinking Transcendental Style〉,《電影中的超驗風格》2018 年版新序,2018。
註二:奇士勞斯基,《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問世30周年經典新版),聯合文學,2023。
全文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