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8/0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撐著眼皮的一天(1990.03.17)

夜間的認識臺灣課程

一整夜沒睡,白長壽抽了一包半,這表示我很焦慮。說好輪流守夜,但我還是決定一個人撐著,因為也從不習慣早睡。乾脆加入那些司機大哥、市民的討論行列,其實只是傾聽一個又一個不同臺灣角落的生命史。

「我本是小企業的小老闆,朋友都習慣叫我╳董仔。因為投資股票被惡質投資機構翁╳銘詐騙,導致公司資金週轉不靈,被迫宣告破產。我每日酗酒,妻女因而離我而去,現在一個人住在租來的小房間,打零工過生活」。他抽一口煙,續說「這個翁╳銘本身還是國民黨的政商名流,所以可以逍遙法外,過著皇帝般的生活。因此我此生一定要看到國民黨倒台,我才甘願離世」。一位身著灰色大衣的中年大叔繼續抽著他的煙,忿忿不平地說完他的故事。

「我按屏東起來台北打拼,拼嘎幾十年,想袂買一間厝,接某囝起來台北做伙住,煞厝價逐年起,我只好吞忍一直開啟程車,毋知兜一年耶當全家團圓」?連夜陪我們靜坐的司機大哥回憶。「阮老厝住佇耶響潭,少年耶,你有聽過無」?我搖搖頭。他丟一顆檳榔進嘴巴,嚼了兩下,將紅汁吐到小塑膠袋裡。眼神裡似乎浮著一座大山:

「阮兜後邊有一座真水的青潭,是阮庄頭个水源地,底耶大武山腳」,他看我一眼接著說「你一定要去屏東,去爬大武山,3仟米高,去看白雲爬山,仰頭看高高插入天頂个牛樟和ヒノキ(紅檜),西邊耶當看到臺灣海峽合小琉球」,他講的都是我沒聽過的樹種、山名及地名,聽得我好嚮往,他看我的神情,展現對於家鄉很自豪的表情。

我在27歲時,真的爬上北大武,而且從二隻腳,走到變成四腿獸(雙手加入)。從此,我在也沒爬北大武,但卻決定住在潮州,書房面向大武山,天天看個夠。

「哇抵雲林種高麗菜,田哢乎阮某咧顧,哇逐工透早天還未光,將拔起來个高麗菜裝抵大卡籃仔底,綁底耶貨車後車廂,用塑膠布包起來,合日頭拼時間,開高速點哇鐘,送到艋舺市場乎菜蟲喊價」,阿北拿下眼鏡用外衫擦了一下,再掛回鼻樑扶正,嘆一口氣說:

「嘿菜價嘎吶海湧,有時高,有時低。嘿哪低耶時準,連來回个汽油錢阿無夠」。

我羞愧地低著頭,聽他們訴說人生,顯然我過著公子哥兒的生活,「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雖然有打工去家教,也不過是坐在學生旁邊,夏有冷氣,冬有暖爐。一直吃著家長送進來的水果盤,每週上一次,每個月至少有6000元,夠我花用了。確實台北人家大多都很富有。

不一會兒,弘任告訴我,學生會副會長鄭文燦也來靜坐了。我說「我並不認識他,你們比較熟悉的人,去招呼他就好」。我不太習慣與接受這一類的社交文化。

我持續盯著中正廟廣場黑暗的深淵,那時眼力還不錯,一點點小黑影移動,我應該看得出來。因此若賊頭跑來抓人或驅離,應該還來得及叫醒大家,但無法保證能否逃離。而且也還沒訂出逃離後的下一個有效靜坐點。總統府前應該是最近的點,可是去年看到鄭南榕出殯大遊行時,在介壽路台北賓館旁就會被憲兵隊快速攔截下來,那裡可沒有像這兒有牆面及人行道可以靜坐休息。直覺那裡不是打長久戰的據點。

想著想著,天也開始微微亮了,我還是沒有睡意。馬路上的車子開始略多起來。我自己騎機車跑去南門市場一帶找早餐吃,喝碗鹹豆漿,吃個鹹飯團,這是以前高一通學時,每天在基隆晨起必定去吃的早餐內容。

吃完早餐,精神一振,在附近書報攤,買了各家報紙,昨晚的自立晚報、今日的中時和聯合。站在町仔腳,抽起一根白長壽,打開所有報紙的頭版及第二版。自晚放在頭版及頭標,中時放在第二版中間,大約300字。聯合放在第二版下方,大概才100多字吧!

看各家不同的報紙,不僅可以看出各報老闆的不同政治立場,亦可以看出本土報紙及黨國媒體的分別。平常在社團裡常聽社長沈榮欽分析給我們這些新社員瞭解,現在我則是親身走入戰場,開始體驗過去所聽所學的一切。

早晨人生第一次的街頭演講

「聽說昨夜幾個學校的社團幹部來此觀察」,弘任邊看報紙邊告訴我這些情資。

「我沒注意到,我一直和民眾聊天,認識不少台北盆地外的臺灣」,我回應後,加了一句「來看為何不加入靜坐?是看我們是否會不會被抓走,再決定要不要進場,是吧」?我有點沒好氣的回應。

弘任表示認同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看著報紙。然後想了一下說:

「小克,你先帶場子,好不好?然後逐一邀請靜坐的同學出來發表靜坐一夜的感想。都發表完了,就邀請現場民眾加入發表,這樣應該可以撐很久」。聽起來是個好主意,不愧是大新社,有抗爭經驗。

我拿起大聲公,換上新電池,清一清喉嚨,然後對著大聲公,大喊:

「各位早安,我們是……」,突然民眾那兒出現一個聲音,「少年耶,看你應該是臺灣人,練習講臺灣話啦」,我嚇了一跳,但覺得他的話也沒錯,還好在基隆家裡,爸媽都習慣用台語和我們講話,那就來試試看吧!

我在1990.03.17上午九點主持晨間開講 攝影:葉仰山


「各位同好合敬愛个台北市民,大家早安……。有甲飽無?這擱有剩未少早起頓,還未甲早頓的市民朋友,阮學生已經甲飽呀」。這時候,有一位遊民走過來,想拿早餐,群眾中就有人喝止:

「你還毋是來聲援耶,敢好意思甲大家捐的早頓」?群眾對他發出「噓」聲。他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睛盯著早餐,滿臉鬍鬚但在下嘴唇的下方,不斷低著口水在鬍鬚上。看來令人不忍。於是我說:

「各位來聲援的前輩,恁耶當優先來取」,然後我環視四周,知道不可能有人會來取,因為這是他們之中有人特別去買來給靜坐學生吃的,而像我已經自己出去吃飽,當然就會剩。於是我接著說:

「伊嘛是甘苦人,既然沒人需要,硍底土腳唸咪嘛耶生斛神,咱大家當做功德啦,好無」?我誠摯的向大家懇求,一片熱烈的掌聲後,我請那位遊民叔叔自行拿走。他邊點頭,不斷說著「多謝,多謝」,彎著腰取起早餐,以蹣跚的步伐,一步一步離開會場。

我其實發現自己被關在校園中,似乎第一次看到校園外的世界,猶如佛陀還是王子時,第一次出城門看到很多貧苦的人,那種刺心的痛。

因此,不知為何,我接下來的演說,充滿了不捨臺灣的感情,講到我自己都快流淚哭出來,然後現場市民似乎也感受到,我看到一些婦女拿出手帕在擦眼淚。我第一次才知道,我的演講確實具有煽動力,與民進黨的煽動力完全不同。

我5年後曾到高雄,一位畢業的學長,一心想要參選,他教我們上台演講法說:

「演講就是用腎上腺素講話,你胡白講一堆也沒關係,然後選擇時機,把手舉起來,高聲喊一句:大家講好還毋好!保證台仔腳群眾,絕對精神起來喊:好」。我聽了,非常驚訝,眼睛睜大大地瞪著他。學長以為我有所領悟,還輕拍我的頭說:「好好學,還擱真濟步數咧」!

在高雄待了半年後,我決定辭職,跑去了屏東。至今,我仍無法接受那個步數。而且我還堅持,演講就是要有物,要有正能量,因為那是給人真正的信心,邀請一起來為土地行動所用。

至今,我仍認為演講是一場很神聖地「傳遞真相及作法」的工作,若腹中無物,寧可不講。

算了,我就如同政治圈中的人對我說:「小克,你不適合搞政治」。我其實很高興聽到這句話,因為我恨透目前所看到的政客們。

在邀請所有靜坐同學及部分民眾上台演講或發表意見後,一個上午總算撐過去了。然後,我才注意到台大學生會帶領許多台大同學一起加入靜坐,因此順勢把主持棒交給范雲,因為我已經疲憊不堪了。

聲援,總算來了

下午,北臺灣各校異性性社團,紛紛動員進場,人數從昨晚9人,暴增為300多人。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時代,能看到這麼多學生,其實心裡是溫暖愉快的。而且聽說隔日中、南部的大學也會陸續動員北上,估計應該可以有500人。

各校開始動員進場。中間主持者為當時台大學生會長范雲 攝影:葉仰山


500人,其實就很足夠了!這是1990年臺灣誕生的民主轉捩關鍵的生力軍,也是日後幾年翻動臺灣歷史的戰將。

我不知不覺感到放心了,眼皮也越來越重,於是騎上機車,搖搖擺擺地騎回景美宿舍,洗了舒暢的熱水澡,疲勞地睡到晚餐時刻,再挺起精神,回到中正廟,繼續參與作戰。

一路上,雨下了起來,未知大家是否會被淋溼?我騎到正門口一看,大夥兒已經往國家劇院上頭走廊躲雨。我被指定擔任決策小組一員,參與我此生首度的戰情會議;但我心中不斷質疑,為何不是找弘任?他比我有經驗多了,但我不知道該對誰講?現場除了范雲我下午終於見到其本人外,其餘人等我完全不認識。既然不認識,我就多聽少言吧!

附加說明:第一次決策小組七人如下:
台大:范雲、周克任;輔大:廖素貞;北醫:呂明洲;東海:郭紀舟;中興法商:陳尚志;曾勁元(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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