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與和解｜談村上春樹〈偶然的旅人〉

#為沉沉的黑夜擎起一盞燈，人物不再絕望、空虛，村上春樹悲憫與同情的人道精神，在此展現無遺。

（一）宛如現代版的說書

孤獨、寂寞與悲哀是村上春樹文學的基調，其短篇小說〈偶然的旅人〉亦然，不過，此篇小說人物的孤獨與和解，讓讀者感受到溫暖，為受創的靈魂提供精神救贖的出口，從而提升了小說的意涵，值得細細品味。

〈偶然的旅人〉是村上春樹《東京奇譚集》（2005年）五篇作品中的一篇，雖說是「奇譚」，但敘事並沒有村上作品常見的荒謬、奇詭情節，強調的卻是人生的偶然，以及不可思議的巧合。小說採「包孕式」結構，以第三人稱敘述，先由作者村上春樹談起自己在美國遇見的二件不可思議的巧合，即在麻州劍橋一家爵士樂俱樂部樂團表演結束前，如願聽到心中偏愛的二首非熱門曲子，以及在柏克萊音樂學院的中古唱片行，買到找尋多時的黑膠唱片《10 to 4 at the 5 Spot》，5 Spot是爵士樂俱樂部名稱，所謂10 to 4指「差十分四點」，村上春樹買下唱片，充滿幸福的心情，出店門時，一名年輕人問「現在幾點」，村上春樹看看手錶，正好是10 to 4，這樣的偶然巧合，讓他覺得波士頓上空有爵士樂之神。接著村上春樹再轉述引起共鳴的友人所說的，同樣是不可思議之巧合的故事，宛如現代版說書。

（二）黑痣與乳癌

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位41歲的獨居男子，音樂大學鋼琴系畢業，目前的工作為鋼琴調音師，他是已出櫃的男同性戀者，有一位交往10年的男朋友，分開住，並未對外揭露二人關係。鋼琴調音師工作穩定，但內心孤獨，因其性向不被家人所理解與接納。尤其原本親近的姊姊由於他的出櫃而差點結不了婚，姊弟關係決裂，斷絕往來。調音師每周二固定開敞篷跑車至神奈川縣的購物中心，喝咖啡及看書，巧合的是，在購物中心附設的咖啡廳，遇見同樣正在讀著狄更斯《荒涼館》的嬌小女子。調音師與她年齡相近，這位人生中「偶然」交集的女子已婚12年，育有2女，在貿易公司工作的丈夫十分忙碌，不再熱衷地看小說。她個性坦率、不造作，平時喜歡閱讀，和孩子同班同學的母親們不太有什麼共通話題，所以加入地區的讀書會，也偶爾轉換一下場所讀書，因為這樣的「契機」得以巧遇調音師。二人一面吃午餐一面聊小說和喜歡的音樂，彼此十分愉快，調音師並未透露同性戀的事。

下一個星期二，二人又在同一家咖啡廳碰面，她提出邀請，一起至附近一家法國餐廳用餐，之後她主動說兩個人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調音師對事情進展的快速感到驚訝。她表白一周來內心強烈的思念，也說婚後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調音師這才告訴她，自己是同性戀，沒辦法當她的戀人。她內心深受打擊，哭了起來。情緒平復後，她說，定期身體檢查時X光攝影發現可疑的陰影，後天要到東京市內一家醫院去接受乳癌複檢，她感到害怕，有時候變得什麼都沒辦法思考。這件事她沒有對任何人說，包括自己的先生。她表示，今天會這樣，或許跟這件事有關係。她感謝調音師，覺得能跟他說話真好，這似乎使得內心孤獨的她有了面對未來的勇氣；調音師也安慰她，希望她好好過日子。

之後的星期二，調音師依然至購物中心的咖啡廳默默地讀書，但接受乳癌複檢的女子未再出現。調音師不斷想起，她右側的耳垂上有一顆黑痣，初次發現時，這讓他感到一股像要窒息的懷念，因為比他大兩歲的姊姊，在類似的地方也有一顆幾乎同樣大小的黑痣。那小黑點，不管睜開眼或閉上眼都浮在那裡，「像沒打上的句點般靜悄悄，但不停地搖晃他的心」。於是，他打電話給已經10年沒聯絡的姊姊，只想知道姊姊是不是很好？姊姊感到意外，沒想到竟然要求到弟弟家。調音師到車站接接姊姊，除了述說近況，姊弟二人有了深談，姊姊終於了解弟弟昔日以成為鋼琴家彈琴所背負的不快樂和壓力，以及弟弟公開同性戀的事實而希望獲得理解的心情。姊姊無言以對，哭了起來，為自己未能多去理解，鄭重向弟弟道歉。這時，姊姊告訴調音師弟弟：「後天要做乳癌手術。切除右側。整個切除。不過誰也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就能夠順利停止癌症的蔓延。說是切掉之後才能知道。」姊姊居然跟喝咖啡閱讀狄更斯《荒涼館》的女子同樣面對乳癌的沉重壓力，其內心又是何其脆弱啊！調音師什麼也沒說，雙手從正面緊緊地抱住姊姊的身體。姊姊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哭著。姊弟兩人長久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深情無言的擁抱，徹底消除了姊弟之間的隔閡。

幸好姊姊切除右邊乳房的手術順利，癌症沒有蔓延。出院之後，調音師開始常常到姊姊家玩，跟孩子們越來越親，也發現姊夫沒有想像中那麼討人厭，雖然還是有一點傲慢的地方，有一點俗氣，不過確實很努力在工作，最主要的是能夠愛惜姊姊。而且姊夫終於理解，同性戀沒有傳染性，更不會傳染給外甥和外甥女，這雖然是很小，但也是很偉大的一步。

跟姊姊重新和好，調音師感覺自己的人生因此往前踏出一步似的，或者說能夠比以前活得更自然了。至於調音師在購物中心咖啡館遇見的嬌小女人，後來的命運如何，不得而知，因為說故事的朋友未再遇到調音師。不過，敘述者村上這麼說，「不管是爵士樂的神或同性戀的神──或者其他任何的神都沒關係──我衷心希望，在某個地方，好像裝成是某種偶然一般，守護著那個女人。非常簡單地。」

（三）悲憫與同情

人生之旅總會有偶然的事件發生，人的遇合與分開，使得旅人孤獨的心獲得了溫慰，村上春樹〈偶然的旅人〉姊弟關係的冰融與和解，可以說為沉沉的黑夜擎起一盞燈，人物不再絕望、空虛，村上春樹悲憫與同情的人道精神，在此展現無遺。

此外，〈偶然的旅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敘事結構，先是作者現身說法，指出人生之中的偶然與不可思議的巧合，接著轉述朋友所說的故事，藉由黑痣、乳癌等象徵符碼之不可思議的巧合，可以說環環相扣，引人入勝，足見村上春樹確是說故事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