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8/2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蔡璧名《解愛》〈泉涸與內傷〉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莊子:內篇:大宗師)

不如,意味著後者更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既然已經乾涸,乾脆一點就在河海之中相互遺忘吧。遺忘之後,各自安於天性,在屬於自己的天地之間遨遊;遺忘之後,就沒有那些用力耗盡自己去換得一個喘息假象的必要了。

當然,問題不是遺忘,問題從來都是怎麼遺忘。

有一句話​,「深情而不滯於情」,要很用力很努力地「深」情,卻又要能不「滯於」情,情是什麼?聽起來像是柔軟的床被,能夠讓人深入其懷;但也像是泥濘,才會讓人遲滯於此。我想兩者都是,它可以是太陽曬過之後暖烘烘的冬被,可以是暴雨過後的爛泥,而不管什麼原因,我們總會走過幾次這種地方,弄髒了鞋,弄壞了心情。

走回路上,回家途中,到家之後,還得花很多時間整理乾淨,原本潔白的鞋已經染上一層尷尬的黃綠色,空不出時間洗或擦拭,又捨不得丟掉換新─於是就僵持著,直到哪天發了薪水,送洗,或換新。

有一個饒富意味的倫理問題,自己的複製人跟自己是一樣的人嗎?同理,我想問,那這樣的鞋子還是原本那雙鞋子嗎,就算是同一條生產線製造出來的,或不過是被化學藥劑沖刷過幾輪,那層黃綠色的記憶跟新的鞋子、洗新的鞋子終究是不同的吧。但是否相同,其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是我們渴望一個「一成不變」的旅程,所以連鞋子都不能不同嗎?還是我們想要一個「原封不動」的自我─如果鞋子作為你的財產是你的一部份的話?

我想多多少少,我們都會期待自己得到什麼,有所成長,期望在過程中可以獲得我們沒有的,甚至是發現自己當初以為所不能為之的事。

只是未曾想過犧牲,沒有意識到未來某個時刻的自己跟此時的想像有所不同。趨吉避凶,沒有人會刻意挑痛苦來承受,找傷害自己的事做,一定有個目的驅使我們去作出這樣的選擇,在那個當下結果就開始慢慢發酵,直到我們將故事完成。走過那段泥巴路也是這樣的吧!

推動我們做出那個選擇的那個目的,就是我們的天性,就是我們自己本身,也是我們之所以願意耗盡自己,以沫濡彼的原因。那是什麼呢?

有一種可能,是在乾涸的道路上,我們湊巧遇見了,看見彼此的傷,感同身受了對方的痛苦,出於同情,出於自私,出於憐憫,所以我們嘗試舔舐傷口。在那個瞬間一切似乎恢復原狀了─午後雷陣雨的木柵站外,被破碎的靈魂突然重新有了重組的機會─所以我希望你好,其實也是希望我好,因為我們是同樣的人。

這份情感我願稱之為「理解」─我不知道是不是愛,就算我們經常這樣誤會─這那個破掉的時刻,有人知道怎麼樣陪你把碎片撿回來,也只有在這個時刻,你才願意打開心防,讓人暫時把他撿到的碎片送回去。

如果只是這樣,故事倒也不錯,瀟灑的一次互相幫助。事情往往壞在我們不小心就忘了怎麼走出來,那種好像沒受過傷的感覺太過溫暖,拚了命往前奔跑的時候路過荒漠與黑夜的孤寂,讓那種溫暖趁隙而入。所以這種錯覺遲滯了我們的腳步,漸漸地就忘了外面的風風雨雨。但這種遮雨棚不會持續太久,當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刻,臨時搭建的鐵皮屋怎麼撐得住陣陣的強風暴雨侵蝕?不穩固的是這種危險、片面、自以為是的相知相惜,而不是感情。

但我們仍然深情,只是滯於情。

莊子的這段寓言背後隱藏了一個想像空間:兩條魚在陸地上怎麼相遇的?又是怎麼回到江湖然後相忘的?可能是被漁夫捉起卻在顛簸的路程中撒出?或是被善心的路人放回水中?我想到的是它背後的隱喻。

魚本不該於陸地上出現,做為水生動物,天性應該在江湖中遨遊,這代表相濡以沫其實是一種「不合天性」的狀態下,所出現的舉動。而在陸地上的兩條魚,能相忘於江湖,顯然是回到自身狀態豐滿的環境裡,才得以忘卻陸地上的苦痛,畢竟天性如此。

我有一個小小的結論,當我們深於情且滯於情,當我們拚了命的消耗自己去換得對方的回應時,甚至到了卑微的討好、乞求跟奢望的時候,那不是適合的狀態,是危險的,我們以為在呵護彼此,最後不過是在比誰更狠心。

委曲求全是世界上最大的幾個謊言之一,尊重自己的界限,保護自己才能求得一個全。那些錯亂的情緒撞在一起之後,再次受傷的自己怎麼能承受,以為陪你度過風雨的遮雨棚原來只是暴風雨的一部份,你又要怎麼說服自己做出這麼愚蠢、可笑、可憐、悲哀的選擇─你愛他,對,只有你愛他,你才能接受自己在關係表現出那個連自己都討厭的樣子。

是嗎?這題不一定有答案。

我們都需要自我保護,既然曾經可以無條件相信的人也變成傷害自己的利刃,那不如都不要吧!不要再相信人,不要再接受任何人走進自己的心了,就算外面雨過天晴,我相信你想的仍然是氣象預報10%的降雨機率;就算白雲厚得像剛曬好的白色厚棉被,你也會覺得那是蔽日的烏雲。既然這麼擔心焦慮,去賭那個90%的青天白雲,還是自己的小房間比較安全,100%不會下雨。

不怪你,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錯,甚至當你說 「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獨自飛」的時候,一切都應該被理解。

事到如今,謝謝撞我的阿伯跟榮總的住院醫師,我慢慢想懂怎麼回答周遭親友的「關心」,這一切真的很難回答,不是不想講,是講了也不知道怎麼讓對方臉上的表情維持正常。但也慢慢遺忘了,如果不是特別回想,埋葬的記憶不會重現,總不能拿一些奇怪的笑話出來給大家笑笑。

你只是需要一些時間跟短暫的、小小的幸福去重新喚起沉睡的自己,來日方長。

怕的是被泥濘吞噬了,誤認只要無情,即不為情所困。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無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莊子:內篇:德充符)

聖人無情,是故世人往往誤解只要「無」情,就不會有隨之而來的傷害,但人真的能無情嗎?莊子的意思其實是不要因為外在而內傷自身,不要因為「情」傷害自己的天性。這裡的情,其實不是單純的各種感情,而是一種對世界的執念跟對自我的侷限,只要無情,那就是沒有執念、沒有自限的狀態。

所以聖人無情,因為他不會被世俗所困,而能與天地萬物、宇宙大道連結。

回到前面說的,聖人會因此乾脆放棄跟雁群齊飛的機會嗎?不會,我想聖人會重新詮釋我為什麼會獨飛?問題在此不會是對現狀的回答,而是從更多角度、更高層次再問一次問題,好比說:獨飛的意義是什麼?真的能早知嗎?這是一種相失嗎?我的去處與大家相同嗎?大家的去處是對的嗎?

他想問的,大概會是跟他自己有關,跟他能做什麼有關,跟他的內心與世界的連結有關。因為他人從來都不是我們能掌握的,我們與其追問發生什麼事,所以造成這件事實,倒不如跟他相忘於江湖。

那獨飛的大雁要去哪兒呢?我想去哪裡也不重要了,只要他認定這個方向是對的,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隨心所欲,不用畫地自限,因為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因為再不好的地方,是自己想去的地方都好。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只要自己心能安放的地方,就是好的地方;只要是心之所向,則相失與否也不是那麼重要了,畢竟「獨飛」也只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了。既然離別是必然,相識是偶然,我常常在想,「獨飛」這件事最美的地方在於,如何讓故事的句號畫得最圓滿,最好看。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為了每一次的相逢奮不顧身,這是我尊重自己,愛著這世界的方法,雖然有時候難以理解(抱歉我自己有時候也難以理解,就像我堅持要寫完才去睡覺,但明天要上班,此時台北時間凌晨二時三十分),但如果我對其有所保留,或是讓其有所遺憾,反而更對不起這次珍貴的相遇。

我已經做出選擇,也承擔結果,得到了我想要的,回頭看,其實已經足夠了。剩下的是眼睛再次睜開之後的事,我仍然會敬畏那次的緣分,然後用心的去看它,以免眼睛再也無法睜開,我不想連墓誌銘都要別人幫我定義。

人們的普遍誤解是把給予認作『放棄』,是被剝奪,是被犧牲。(Erich Fromm,1956)

所以原諒我不能理解為何這是一種需要得到收益的付出,這其實是一件充滿幸福而且富有能量的事。《愛的藝術》排程比較後面一點點,到時候會好好討論這段話。

獨飛與否,相失與否,聚、散、離、合、生、死,一切能知道的只有現在,不是嗎?過程與結果都是無法預知的,當下凌晨兩點四十八分,我得去睡覺了,才是我知道而且能做的,發出去之後怎麼樣我也不曉得了。

但我沒有對不起寫了三個多小時的自己,沒有對不起這三千五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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