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澈翻牆進入夏府,鞋一沾地,面前的房門倏然開啟,是桓古尋。
「你回來得好晚……你受傷了。」空氣中飄散著腥甜的鐵鏽味,桓古尋正欲查看他的傷勢,反被人拉住臂膀,「快!來不及了!」
尚未清楚此話何意,寧澈拽人上屋頂,施展輕功一路向北。
很少見友人這般著急,桓古尋受他感染,焦心問說:「怎麼回事?雲上日呢?」
「在這兒我的腳程快些,便讓牠自行回夏府,牠脖子掛著折梅令,守衛不會攔牠。」說話間,寧澈腳下愈來愈快,不一會兒,兩人來到中橋。
方經歷一場血戰的石橋,業已恢復如常,甚麼牛車、紙傘、蓑衣早沒了,連血跡都清得一乾二淨,兩端的鐵索亦拉起拴住,不給通行。
寧澈與桓古尋繼續橫越貫穿神都的洛河,抵達城北。
領頭的人不發一語,只在幾個屋頂間遊走打轉,四下張望,桓古尋再問:「你和潘文雙發生甚麼事?」「你怎地知曉我碰見潘文雙……你聞到味道啦?」寧澈訝然,步伐稍滯,桓古尋趁機超越擋在人前,雙手攀上他的肩膀,正色:「先告訴我,你要幹嘛?」
「我一出藥鋪見著潘文雙,與她在中橋待到晚上,後遇兩個傘客偽裝攤販行刺,一個我殺了,另一個放走了。」寧澈答畢,桓古尋加以細問:「你現在要去追那個放走的?他的外表有甚麼特徵?」
「他身形瘦小,有些駝背,約莫五、六十歲,右手手背、脅下、左腹以及背部均被我刺了一劍。」寧澈快速描述,又續:「潘文雙也派人跟著他,咱們得快些找到人,再晚可就跟丟了……欸!」旁人忽然扭開水壺,朝他的下半身潑去。
還未完,桓古尋撕下一片衣角,彎下腰來,掀開濕漉漉的衣襟,往裡邊的大腿摸去,寧澈剛要退開,卻給一隻大手攔著後腰,他道:「你渾身血腥味,這樣人還沒找著,就先被嗅著啦!」纏緊傷口後,鼻翼翕張幾回,又道:「你剛剛應該換褲子的。」
寧澈沒好氣地道:「哪來那麼多時間,趕緊……」話未畢,就看人不斷抽動鼻子,原地轉了一周,轉向東北時,終道:「這個方位的血腥味最濃。」
「就知帶你準沒錯!」寧澈大喜,再次和桓古尋邁步前行。
過不多時,就見佝僂老漢穿梭暗巷,即便月光稀微,出色的眼力仍能觀察到青衫上深色污漬斑斑。
桓古尋正想舉手示意後人停下,他自背後欺來,在耳邊低語:「趴下,有其他人。」兩人遂伏低軀體。
果不其然,霧夜裡,前方、左方、右方皆有人影蹲跪屋瓦,地上也有一人偷偷跟在老漢後邊。
「那兩個傘客是來殺你的?」桓古尋問。
「不是。」寧澈道:「他們想殺的人是潘文雙。這裡是立行坊,是北門和皇宮間的必經之路,也是潘文雙上朝和返家的路線,叛黨把據點設在此坊,必是為刺殺之用。潘文雙亦早有所料,故意隻身行走市井,實則要護衛隱蔽暗處,誘敵出手後,來個甕中捉鱉。」
上面人太多,於是躍身下地,一方面避過護衛的耳目,一方面緊盯目標。
桓古尋越想越不對勁,頻頻發問:「那兩個傘客看到你和潘文雙同道,仍然動手了?他們沒認出你是誰嗎?」寧澈同是不解:「我也很納悶,他們似乎沒看出我是何人……在天子腳下行事竟如此莽撞,這群叛黨是有幾條命可以死?」
細聲交談間,老漢拐入巷弄,寧澈通曉他欲往何處,道:「走這邊,去前路等他。」桓古尋緊跟在後。
兩方人貼牆躡瓦,隨著老漢兜兜轉轉老半天,總算見他推開一扇蓬門,走進小屋。
小屋位在巷口數來第二間,桓寧二人身處第一間屋子的側邊,為就近監聽,遂撬開牆上窗扉,潛匿進屋,潘文雙的手下亦逐漸靠攏老漢所處的位置。
屋內只老漢一人,但聞他一邊粗喘,一邊拖著腳走路,最末重重一坐,幾絲呻吟隔牆飄來。
待他喘定,嘩啦啦的倒水聲響起,老漢斟水啜飲,喝完了水,長吁一氣,後又起身,步履蹣跚地翻箱倒櫃,大概是在尋找傷藥和紗布。
將近半刻鐘後,老漢一無所獲,只得重新倒回竹榻,先睡一覺再說。
「噗!咳咳……呃啊……呃……呃……」
異變忽生,老漢連咳數聲,而後不停乾嘔,從榻上滾到地板,撞倒桌椅,乒鈴乓啷。
桓寧二人兀自吃驚,守在外邊的四個護衛已闖進查看。
劇烈的聲響過後,數道足音又起,步步謹慎。
「大人,水裡頭有毒,把人給毒死了。」護衛的稟報令隔屋的二人面面相覷,眼裡滿是詫異。
護衛長大為頭痛:「搜一搜屋子,明早再請潘大人來。」三個下屬謹遵命令。
寧澈和桓古尋踅回洛河岸邊,佇足橋下,表情凝重。
桓古尋道:「這叛黨的心真狠,同伴的任務一旦失敗,回到據點便是死路一條,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那兒不是他們據點。」寧澈說:「我猜錯了,那僅是他們處決失敗者的刑場。」晶紅的瞳仁瞠然:「怎麼說?」
寧澈答:「老漢打開十來個箱櫃,都沒找著要找的物事,足見他不熟悉該處,而且只聞櫃門開開關關,沒有翻找物品的窸窣聲,表示那是一間空屋,平常無人於此間走動,自然不會是叛黨活動的場所。」
桓古尋瞬間醒悟:「那老漢該是收到指令,倘若刺殺未果,不要逃回原來的據點,而是到這間屋子靜候下一步指示,想不到等來的卻是索命毒藥。」
寧澈盤坐於地,手指點著膝頭沉吟:「如是一來,他們合該有第二,甚至第三個據點。問題是人死了,線索也斷了,神都這麼大,潘文雙也不能將京城翻過來找人。」桓古尋不由得諷刺:「那個熒惑堂的宋宇遠從江南而來,要做的事一個沒成,做掉自家人倒是俐落。」
「拜他們所賜,潘文雙從而推知我在說謊,畢竟沒人會在伏擊皇上坐駕的前夕,搞出那麼大的動靜,打草驚蛇。」謊言被一群莽夫拆穿,寧澈頗感氣悶。
桓古尋忙問:「潘文雙有說甚麼嗎?」「她說我欺君犯上,當心掉腦袋。」然而鳳眸半瞇,不甚擔心。
沒漏看兩顆咕溜溜打轉的眼瞳,桓古尋好奇追問:「那你怎麼回她?」
寧澈噙著笑:「我說:『風雨不識船中人,沉溺滿載共飄搖。』」
「她沒打死你,真是好脾氣。」彼邊人咧著白亮的犬齒。
收起得意的笑容,寧澈續:「而今我煩惱的是,那群叛黨究竟是虛有其表?抑或另有所圖?」
「若是另有所圖,圖甚麼?祕寶?皇位?」桓古尋說:「他們的行為乍看下是沒腦袋的人才做得出,可是我方布下的陷阱,也無達到預期。」
寧澈說:「只得去問問大名鼎鼎的『夢裡索魂鞭』了!」
「只怕問不出有用的情報,否則潘文雙哪用得著咱倆?」桓古尋不抱希望,問:「是次和叛黨交手,有發覺奇怪的地方嗎?」
「奇怪的地方……」寧澈一面思索,一面呢喃:「近幾次交手,他們皆有新手入伍,這次也不例外。被我殺掉的那個人,用傘的功夫比上次那個王木熟練許多,不過並非此中能手,他以前興許是拿短棍的,另外他性格衝動,稍微刺激一下便怒髮衝冠,不聽老漢指揮,非是沉得住氣的老手。」他進而推測:「他們最近招兵買馬,應為日後起兵造反所用。」
「造反?我瞧比較像送死。」桓古尋想了想,話鋒一轉:「幾年前在大漠時,我曾聽過一個很狡猾的土匪頭子,名叫沙狐。」
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及此事,寧澈眨眨眼,靜待下文。
粗黑的雙眉越靠越近,「與其說是土匪,不如說是小偷。沙狐時常在村莊以豐厚的金銀財寶吸引年輕的小夥子加入他的盜團,稍加操練後,找個軍營,派出那些小夥子上前與士兵對戰。趁著雙方打得正激烈,沙狐則帶著親信繞到後方洗劫營區,等士兵們解決那群生嫩的小土匪後,他們早已策馬奔遠,徒留空蕩蕩的營帳。沙狐那幫劫匪的膽兒比棕熊的還肥,不論你是漢兵突厥兵回紇兵,通通把你的軍營偷到只剩下褻褲。後來他惹毛了骨篤特,骨篤特親自帶兵追了他們三個月,才把人全部殺光。」
素來慵懶的瞳眸一瞬張圓:「你認為叛黨廣招人手不是要增兵,而是要拿來做擋箭牌?」
「是。」清朗的嗓音越發低沉:「這批廉價的擋箭牌當然是來擋朝廷的,那麼他們要偷的會是甚麼呢?」
「還有一點。」寧澈道:「他們要上哪兒偷。」
*****
由於夜晚霧氣瀰漫,整座都城好似籠罩在一朵巨大的白雲中,翌日的早晨猶如清水澆洗過,格外清爽明亮。
「哥,該換藥了。」箏兒一大早即至兄長的房間。
「既然巫越青給的不是毒藥,那何必聽他的話?」傅念修呆坐在床頭,語調平平。
箏兒頓了頓,道:「方大夫說那藥能緩解你顱中多出的腦液,依然得上藥。」傅念修嗤之以鼻:「哼!那傢伙的東西,會是好東西嗎?」
「你不相信巫越青,也該相信方大夫啊!」箏兒柔聲勸道:「換完藥後,一起去吃早餐。」
傅念修緩慢地直起上半身,解開白布。
「方大夫說,耳廓在過兩天就能削製完成,到時候就不用整天纏著布條,悶著多不舒服。」箏兒捏著木片,小心翼翼地刮下舊的草藥,「待會兒到布莊挑選幾塊好看的布,裁一件斗篷,順便做新衣裳。」
「好。你也很久沒出去逛逛了。」傅念修道。
「叩、叩。」一回頭,就瞧寧澈和桓古尋站在門外,齊聲道早。
「早!」箏兒問:「等等我和哥哥要出門裁衣裳,你們要不要也……嗯?」桓古尋經過她身旁,不言不語,寧澈坐下了,他卻還在房裡四處觀視。
瞧他神態無比認真,箏兒不好打擾,便問寧澈:「他幹甚麼?」「阿尋在找有沒有可疑的物品。」這回答讓兩兄妹的疑惑不減反增:「可疑的物品?」
「巫越青確切掌握傅先生的行跡,亦能明晰你身邊有無他人在側。初聞雖是難以置信,但細想之後,關鍵應在傅先生懷揣的某物。」寧澈分析。
傅念修回應:「我身上僅有他的草藥及書卷,再無他物。」
「能看看嗎?」桓古尋問。
「你要看書卷……」箏兒咬唇猶疑,傅念修倒不覺尷尬,逕自走到衣櫃前,拿出書卷交予人。
桓古尋攤開卷軸,卻見百來頁的書紙被粗魯地撕毀一半,餘下亦是皺巴巴的,紙上所寫如同傅念修先前自述,皆為記錄飲食起居。
察覺到氣氛凝滯,傅念修輕鬆打趣:「怎麼?難得見我如是火爆,嚇著你們了?」寧澈應說:「火氣嘛!誰沒有呢?比起小弟,傅先生可說是溫柔敦厚。」
仔細審查書卷的正面、背面、紙頁、木軸,均無異樣,桓古尋再問:「草藥呢?」箏兒指向案桌上一罐球型瓷罐。
桓古尋持續端詳,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瓷罐與鞠球差不多大,表面純白無瑕,沒有彩繪,罐身倚著一片巴掌大的圓形木塞。掇起木塞看一看、聞一聞,僅有普通的木質清香。
「如何?」星眸瞪得老大,也想瞧出個所以然。
很遺憾地,桓古尋說:「看不出古怪。」雖是失望,傅念修仍道:「沒關係,以後我多加注意就行,不會再讓巫越青有機可乘。」
桓古尋來回巡視書卷與藥罐:「傅先生,書卷及藥罐可不可以借我?」
「好是好……不過你要它們做甚麼?」傅念修不明其意。
桓古尋將書卷收到懷中,寧澈則道:「一時半刻查不出巫越青搞甚麼花樣,不妨來個以身試法。」他抱起藥罐,續:「下次再和你們出去玩,再見。」
臨走前,箏兒叫住他們:「你們也留神點,別忘了巫越青一開始要找的是你們。」
「不會有事的。」桓古尋答說。
二人來到桓古尋的住房,拿書者的視線投向藥罐:「會不會是藥有問題?」
寧澈拔開木塞,瞧著裡頭墨綠色的草藥:「玥姐之前檢查過,理該無事。」桓古尋搔搔頭,道:「那他到底是怎生追蹤的?」
「別太過鑽牛角尖,只要確定這兩者是巫越青跟蹤的要點,這就夠了。」寧澈再說:「來假裝傅先生他們,我是箏兒,你是傅先生。」他拾起罐子裡的木勺,「傅先生目不能視,換藥一事皆由箏兒幫忙,是故她每日必會接觸到藥罐,傅先生則不然。」翻攪數下罐裡的草藥後,又塞回木塞。
「而傅先生受巫越青脅迫,也得天天在書卷上記事,由於內容私密,箏兒不會拿取觀看,僅只傅先生觸及。」寧澈磨好墨,遞去沾著墨汁的毛筆,「閉上眼睛,體驗一下傅先生的日常生活。」
桓古尋右手接過毛筆,闔上眼簾後,左手於書案上摸索,即使紙頁皺折起伏甚多,敏感的指尖仍舊感受到紙面上些微的凸起。大致摸出輪廓後,發現那些凸點是按照紙上格線排列,每一頁的開頭處,還能摸出日期,一點為一,逢五的倍數便畫一橫,依序而增。
耳聞純亮的男音笑說:「你今早吃了甚麼,寫下來啊!」
一籠小籠包、三顆饅頭、兩杯羊奶、一碗餛飩麵……一筆一畫地寫了一大串菜名,期間寧澈還道:「阿尋,養一頭牛都沒你這麼會吃。」他回說:「我會做的事可比牛多著呢!」提筆睜眼,字跡不若平時端正,但尚可辨認。
「行啦!」寧澈說:「接下來咱倆一往城東,一往城西,看看巫越青耍甚麼把戲。」
*****
頂上「益勝祥」的招牌甫過頭,布莊的老闆娘立即熱情迎客:「客官好早,您二位是要買布料還裁新衣?要不要三娘介紹流行的款式?」
箏兒道:「麻煩三娘了,我和我大哥要做新衣裳。」「好!」經驗老道的三娘瞅了瞅客人的著裝風格,推薦:「眼下春意正盛,該挑一些亮眼的顏色,尤其是你們少年郎……」
三娘一一拉開架上布疋,口若懸河地講述布料的特性,這一種的質地輕薄,適合做春夏的衣料,穿來涼爽舒適,那一款的呈色鮮明,看上去活潑朝氣,方今在洛陽城蔚為風潮等等。
聽得正專心時,門口傳來熟悉的女聲:「箏兒!你們也來啦!」正為琵琶名伶雪詠絮。
「天吶柳絮姐!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你居然會在早上現身!」意外撞見熟人,箏兒大是歡喜。
今日雪詠絮僅略施粉黛,雖不像在臺上表演時艷麗出眾,卻多了幾分親切隨和。聞得箏兒的調侃,她毫不客氣地捏住秀氣的鼻頭,「甚麼話!你姐姐我近來可是早睡早起,過得跟農家子弟一般。」
傅念修輕噫:「柳絮,你不用表演嗎?」雪詠絮道:「我都推掉了,因為身子莫名困乏,我打算休息一陣子,過幾天去江南走走。」
「你有看大夫嗎?生得甚麼模樣你記得嗎?」箏兒急忙關切。
雪詠絮正在揀選順眼的布疋,隨口應道:「這點小事何必花錢看大夫?多買幾個胭脂水粉還實在些。」傅氏兄妹暗暗鬆下一口氣。
「一直不舒服的話,不要死撐。」傅念修鄭重囑咐:「你若想找大夫,我們有認識的好大夫。切記別找來路不明的赤腳郎中,失錢事小,吃錯藥可是人命關天吶!」
「行了行了,你怎麼像個老媽子似的?囉哩八唆。」雪詠絮笑笑打斷,接著招招手叫喚:「箏兒,幫我看這顏色好不好看。」
選好衣料、量好尺碼後,三人走出布莊,結伴而行,在市集裡吃吃喝喝,玩得不亦樂乎。
除了攤商店鋪外,街口的空地猶有百戲雜耍,箏兒貪熱鬧,聽見歡快的鼓樂節奏,一溜煙地跑得不見人影,徒餘傅念修及雪詠絮在後頭緩步跟隨。
「幾日不見,你氣色好轉不少。」雪詠絮道。
傅念修微笑:「我也感覺我益發精神。」「精神是精神了,只不過……」雪詠絮說:「你今天老是若有所思的,那一袋葡萄乾都吃完多久了?手還逕往袋子裡掏。」
聞言,尚在紙袋中的手一摸,的確空無一物,傅念修靜了半晌,方悠悠袒露:「只是……只是忽有體悟,與人結交僅憑數杯酒,決裂亦不過三言兩語間。」
雪詠絮點頭稱是,直問:「你被騙了?」琴師黯然垂頭:「算是吧……少時我總是感嘆金石絲竹的浩瀚,如今才曉得,再怎麼多變的樂句,比不上人生的無常;再怎麼扣人心弦的曲調,均不及真相當頭衝擊。」
「那些曲譜,本就為現實中激昂的情感化成的。」前面人頭攢動,雪詠絮與傅念修立於人群外圍,她續:「結交結識就是這樣,有時疑心人圖謀不軌,不料是真誠以待,但有時你託付真心,卻嘆人心隔肚皮。」
「曾幾何時,交友變得如斯困難?」周圍人聲紛亂,淹沒不甚宏亮的男聲。
等百戲演完,群眾也散了,箏兒回至胞兄身側,興頭仍是高昂:「適才那個變戲法的簡直出神入化,他的手一張一合,轉瞬就變出一朵花來,饒是習武之人,都沒瞧清他的手法……」回程中滔滔不絕,明明不是頭一回觀賞百戲,此次卻令她分外意猶未盡。
分別前,瞧雪詠絮的目光直往己身飄,箏兒抹抹兩頰,問:「我臉上有甚麼嗎?」
雪詠絮笑著拉下她的手,湊到人的耳畔說:「日子有多苦,就要想辦法讓自己有多開心。你哥哥的事,不要老往肩上扛,周遭尚有很多人能替你分擔。」
箏兒一怔,腦海即時湧入一張張臉龐,相交時日雖短,卻非泛泛,念及此處,笑顏逐開:「嗯。」
「箏兒?」先行一步的傅念修遲遲沒聽到妹妹跟來,裹足回首。
「來啦!」箏兒揮手同雪詠絮道別,小跑步趕上哥哥。傅念修問:「和柳絮說了甚麼?」
「就……就女孩兒家的心事啊!」街邊聚集四、五個孩童吵吵鬧鬧,商量怎生摘下樹上的綠棗,箏兒有感而發:「幸好咱們有一群好朋友。」
「……是啊!」清癯的面容上,彎下的唇角終於揚起。
*****
若說定鼎門是國都的陸路要衝,那麼城東即是水路命脈。所有南來北往的船隻均得經此盤查,方得進出神都,這兒每年運載的官糧軍餉、鹽鐵民生超過百萬石,城中不論貧富貴賤,皆賴以為生。緣著河道眺望,舳艫綿延千里,數一數沿岸大大小小的水驛碼頭,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足顯河運發達。
船多貨多人就多,沿途開設的茗鋪酒館亦然,雖及不上城內的客棧酒樓豪華,但勝在價錢親民,還能欣賞風光明媚的河景,吸引諸多旅人騷客流連忘返,然則商販就無這等閒情逸致,他們來來去去,流動得比洛河的河水還要湍急。
青筋浮顯的五指間,黃斑鱗次的黑翅疾振,不似鳥羽蓬鬆,不似蝠翼撲棱,安靜而美麗,半透明的薄翼在陽光的照射下,竟折射出藍水晶、綠翡翠一般的色彩,珠光燦爛,甚是耀眼。
淡漠的雙目看似從未離開飛舞於指尖的彩蝶,實則餘光悄悄掃過鋪內悉數人等。
這間茗鋪……說是茗鋪不太對,僅是幾根竹竿和一張大帆布依傍盤根錯節的老榕,搭出一塊供人歇腳的陰涼處。茶香疏影中,三五方桌邊,人客行色匆匆。
此時,逗留的身影又多一道。
「噠。」長三尺四寸的橫刀置於桌面,桓古尋撩襬落座,當言:「你要尋的人在這兒。」
長指一攥,上一刻猶在安閒盤桓的彩蝶,傾刻間彷若紙片被揉捏成一團。巫越青冷眼相待:「是你啊。」
瞟過冒出指縫的殘翼,桓古尋說:「我從沒見過有人用蝴蝶追捕。」語氣冷冷,隱透一絲驚奇。
巫越青拭去掌中穢物,側身面向滾滾河水,「那是你認識的人不夠多。」桓古尋心有不甘,執意追根:「我沒嗅到異味,牠也不可能依靠視力,那蝴蝶是怎地追到我的?」
「你沒嗅到,不代表沒有。」巫越青解答:「這種蝴蝶乃東嶼特有,每逢春暖花開之時,雄蝶會循味覓至雌蝶,一同翩翩嬉戲,方圓十里之內,哪兒有雌蝶的氣味,牠便往哪兒去。」
「你把雌蝶的氣味塗在書卷。」紅舌舔舐犬牙,二問:「那個藥罐呢?你塗了甚麼……啊!牠天敵的氣味!」巫越青頷首承認:「同是東嶼特有的蜻蛉,蝴蝶遠遠聞著牠的味道,避之惟恐不及。我把味道塗在罐子裡的木勺。」
「傅先生與箏兒最為親密,依據蝴蝶飛行的方向,你就能判定傅先生與箏兒有沒有同行,跟上傅先生後,確認他的左近,繼而決定要不要出現。那一日除開傅先生和夏時鳴,大家都去了西郊,夏府的僕役將大門鎖上後,你便來了!」桓古尋瞭然。
大拇指緩緩豎起,巫越青讚許:「完全無誤。」
桓古尋鼻息一重:「你想要祕寶儘管來找我們!別再糾纏傅先生。」
「我沒有糾纏他!」冷淡的眼眸猛地轉厲,旋又平靜如初:「我是在醫治他。」
「醫治?哼!」桓古尋面露不豫:「將人當玩物般戲弄欺騙,也叫醫治?」「哈!蠻族就是蠻族。」巫越青輕蔑:「你道你擦的那些金創藥、吃的那些解毒丹,都是神仙下凡賜予的?神農也得嚐過百草,方曉該物是毒是藥。」
桓古尋冷問:「那你怎麼不當神農,強迫別人去當?」
巫越青沒有馬上回話,而是慢慢前傾,伏上方桌,雙目熾熱若瘋狂,嗓聲沙啞如著魔:「誰說我沒當過?」
細覷之下,其面頰隱隱泛青,可見臉皮下的血管奔湧,絕非常人之態,加上神情癡癲,見慣大場面的刀客亦不禁屏息。
片刻後,桓古尋復問:「如果獲得祕寶中的醫書,你會怎樣?」「不怎樣,一切照常如昔。」巫越青淡然應聲。
桓古尋擰眉切齒:「照常如昔?照現下這種方式,隨便犧牲人命?」「然後拯救更多人命。」巫越青肅然補道。
「……箏兒說得對,你果真喪心病狂。」年輕的聲調憤恨。
雙眼半瞇,巫越青噴出濁氣:「你一再口出不遜……是當作我好欺負嗎?」
話甫落,桌下疾風忽起,桓古尋抬腳擋住突來的踢腿,巫越青遂二度起腳踢飛方桌,然則桌腳離地不足三寸,桓古尋落掌壓下,一聲響亮後,巫越青手探白麟刀就拔!
刀鋒方亮半尺,其主扣住刀盤迅速收回,右腳正中巫越青臀下矮凳!
拉住桌緣穩定身軀,巫越青雙掌一翻,旋即掀桌!桌子的高度一超過頭頂,連著鞘的白麟刀當面橫劈,巫越青仰腰閃躲,並伸足勾過對方的椅腿,兩人身距驟近!於此同時,白麟刀貼回主人左腰,他右手才摸著刀柄,另一人已踩著柄端阻擋攻勢,青粼的五指成爪,擭向面門!
所幸桓古尋及時出腳前踹,猛如鷹爪的招式堪堪削過鼻尖,留下一道細短的抓痕。
彼此距離復遠,方桌恰巧落回地面,巫越青掌抵桌邊,蓄勁猛推!
桓古尋提膝又將桌子頂上半空,再度騰空的木桌方高過眉目,白麟刀帶鞘直刺!巫越青看準來勢捉住刀鞘,反而中了對手下懷,長刀唰啦現鋒,斬向敵人!
「喥!」四條桌腿齊落地,巫越青雙臂交疊於桌面,嘴角微彎:「有前途!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可沒你這等身手。」
持刀的右手斜張,臀部仍牢牢黏著椅面,人卻遠在一丈之遙。
泥塵中兩道長痕從巫越青身前而始,末於桓古尋身下的椅凳。
「還給你。」巫越青扔去鞘套,對面人接住後,收刀入鞘。
接著桓古尋長身掏出一卷書軸,「這是傅先生讓我交給你的。」巫越青立時雙眸放光,伸手欲拿,然交接的那一剎那,書卷在兩隻手之間碎成末屑,盡落塵土。
「你怎會以為,傅先生願意把這個給你?」無視幾欲噴火的眼神,桓古尋拋給茶攤老闆一串銅錢後,昂然走開。
老闆仍對方纔的打鬥驚惶未定,看著掌心沉甸甸的銅錢,抖著唇瓣:「人……人客,您……您給多了……」
「老闆,你就收下吧!」語罷,巫越青亦直身離座,反向遠去。
二人甫遠,原本異族刀客坐的凳子嚓的一聲裂成兩半,似被硬生生扳斷!那張方桌更是驚人,自中央整齊分邊,朝旁倒下,裂痕平整,為極利極快的鋒刃所致。
最近寫了新的小說《送神難》,發布在角角者,還請讀者朋友們多多捧場,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