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理想禮物

一覺醒來。
青靈又做了那個夢，再一次同樣的，關於難產的夢。
照理說，對付惡夢最好的辦法是趕快醒來，但通常做不到。同時被夢中人事物重複糾纏不清，同時不曾想過直接離開夢境便罷。當今世代的孩子都對異次元超時空的轉換見怪不怪，那麼從夢境轉換到現實又有何特殊？

但是睡下去入夢之後，就是難以達成。

青靈也做不到。雖然她已經三十九歲，不是泡在上演穿越劇的3C螢幕前長大的孩子。
她好像很想醒來但毫無作為。驚醒之後又被強烈睡意所迫，馬上又想闔上眼睛繼續睡，但害怕回頭接續那些狗咬狗、蛇吞尾巴般的冤冤惡夢。

總之，最後還是會醒來，雙眼不再閉回，身體總有一刻會起身離床，那個從夢境中回到現實世界的緊急逃生出口，發亮的綠色小人與白色大門標誌，眨眼間就消失無蹤，人們忘得一乾二淨，好像這種轉換不需要過程一樣，楚河漢界的那條分界線是如何出現何時消失的，一問三不知。

渾然無覺。青靈有時會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件事。

在夢中，青靈這個產婦先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受孕，雖然她最想要的是像耶穌他媽以處女之身神秘懷孕的那種。待產期間，房間牆上貼滿可愛、聰明、美麗又受人歡迎的大眾化寶寶照片，桌上堆滿準媽媽書冊與列印下來的參考資料，每天聽取他人經驗與另類觀點，有空就做專家建議的助產運動與養護良方。

結果臨盆那一刻，還是生不出來。

她開始一連串自我懷疑。我到底有沒有生育能力？為什麼別人能順產？待產期間的冥想練習是否都有把期望中的寶寶細節觀想到滴水不漏、比AI更精準擬真的程度？如果是聖母瑪麗亞的話，孩子就會像含有金胎盤與金臍帶那樣滑出來吧，剎時金光萬丈、鳥兒歌唱、天使吹著喇吧，萬物生機盎然，金色的臍帶將供人瞻仰。

她在這個重複夢見的劇情裡，有幾次是生得出來的，但生出的都是問題胎兒，不會有人想收養的那種，或者得不到神父、長輩、醫生的祝福。

不少世人存在類似困境，但青靈過去的日常身邊無人看重這種問題。有些人會在聽聞她成功懷孕時恭禧並給予祝福，但懷胎十月太久太長，養兒育女更是百年樹人之事，大家很快被生活中不斷沖刷上岸的死人骨頭與活物擱淺新聞吸引或煩心，或被生存之流淹沒，無暇追蹤她的後續細節。一如她也沒興趣瞭解那些鳥新聞。

產房的護士好心跟她說：「妳還欠缺一些重要元素，成功受孕順產與生出萬人迷的成功媽媽都有的成功元素……」「但我從來不是成功人士。」青靈斷然的打斷護士，「我生的都不好看。即使如此，我還是一直想生。莫名有孕，還不常流產！」

「姊，又做惡夢了？」天容走進青靈房間，坐在她的床上，徐徐的說：「又做那些老是想生卻難產的夢嗎？」
青靈揉眼摩臉，「沒辦法，在夢中，我覺得除了生產，沒有更好的事可做。雖然可能生出怪胎，但什麼都不生就好像失去做個女人的意義一樣。沒生出個啥就找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為何。」
天容伸手按揉青靈的肩頭，「我昨天看到妳在臉書上寫說，妳想搞個Vtuber？青靈，開玩笑的吧？」
「做出一個完美的分身啊！一個有驚人背景、豐富閱歷、傳奇人生、與眾不同的生活之人，肯定可以有本事生養出精彩的孩子！」
天容輕嘆口氣，瞇起笑眼看著青靈：「別吧。不管妳有沒有出息，妳是個有機體，沒出息的有機體比優秀的機器人珍貴啊！與其幻想Vtuber，不如老老實實解夢吧。我記得我好像曾經有本解夢的書……」
「也是啦，妳現在是研究生嘛！」
「說到這個，要翻看的書太多。但見妳三兩下就把書翻完還給我。雖然那可能是本妳不想深讀的書，不過，妳看書速度很快的秘訣是什麼呢？」

青靈從床上起身，邊換衣服邊說：「我心裡清楚我想從那些書中尋找什麼，像個獵人在一片字林中只搜察可能的獵物，不相屬的一律跳過，不需要的細節就省略。小說故事背後也會有隱性主題存在，我盯著那些黏在背景牆上的主題，整本書像一個跳蚤市場或礦脈，我試圖從中挖寶或淘金，只找有興趣的段落看。」

姊妹兩人一起移動到了浴室裡，天容對鏡梳頭，「其實我前幾天也做了個夢，而且印象深刻，妳知道我很少做夢的。」
「不像我！」青靈對天容吐了吐舌頭。
「對，不像妳。我夢到像旅行團一樣被領隊帶著，一群年輕人和幾個長者一起往地下走，在黑暗中拾窄階而下，又再拾徒階往上爬，我在快到達的最後幾階沒力了爬不上去，好像有人幫忙拉我的手，大家又笑又叫，我也是。有個人對我說：『妳為什麼每次都是準備好了的？』我說『沒有啊，像最後臨門一腳我就沒力了。』她說：『可是那時大家就笑了！』」

青靈把用完的牙刷擺好，「聽起來像個喜劇。妳知道的吧，以妳多年接觸電影工作的眼光來看。很淡很無味又無厘頭，但對我來說頗不錯。但願我的能力、生活夠得上那樣的等級。我寧願是個喜劇咖。」

天容對鏡若有所思。
青靈看著鏡中的天容，「妳知道嗎？我很喜歡妳的笑容，迷人的笑容。妳的名字取得好，天容天容，天天有笑容。」
「妳的名字也不錯啊，青靈。」
「我希望我還有青澀的靈魂呢。」青靈噗哧一聲。
「恐怕已然老掉矣。」

兩個一起笑了起來。

「我希望不管發生什麼、物換星移、身在何處、還有沒有明天，都能天天擠得出笑容。」
青靈神秘的看著她：「妳會的。」
天容也歪著頭注視她。
青靈走出浴室，給天容一個回眸一笑：「相信我。」
天容投以疑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