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她的表情,
我很專注地在「認出她」,
當我喜出望外地想要多說下一句話的時候,
我的恐懼竟然爬升到我的喉頭。
因為那個親切的笑容瞬間在我眼前崩塌,
我看見她戲劇性的驚訝從臉龐化開。
會讓我停駐於此刻的原因,
就是那面鏡子,
我終於想起來為何有這排山倒海而來的直覺。
阿龐。
阿龐也是。
依據警方的調查。小曼跟小連於當晚八點半發現陳屍屍體,其屍體的僵硬程度,應是在下午的時間死亡。死者確認為王以翔,阿龐。死前受到長時間的凌虐,兇手在凌虐的過程中就已經砍下阿龐的右臂與拇指。凌虐現場就在小曼租屋處上方的房間。過程手法細膩與充滿效率,因此警方研判應是慣犯,現場的指紋結果與魯米諾測試對警方開了小玩笑。兇手有長期蒐集路人指紋的習慣,將整個房間後製上難以計數與判別的指紋。另外兇案現場某處空地用漂白劑清理固定範圍,因此使用魯米諾測試之後就可以一睹極具發亮的美麗愛心形狀,中間留了空白用血液塗抹寫下「Hello」的象徵。
鑑識小組難得在得到魯米諾報告後露出詭異的微笑。真實的刑案案件不比CSI影集,沒有多餘的華麗死法與細膩的屍體後處理。大多數都是雜亂無章的資訊,若現場還有需要急救的病患,那麼現場物證肯定會遭受無情的蹂躪。但此案卻像是一個宣告案件,精心設計的現場,就像等人光臨參訪一樣。
女屍的部份是在半夜凌晨一點半的時候,由詹正奎報案的。手法如出一轍,差異在於女屍男頭,現場一樣留下了「Hello」的微笑訊息。更令警方感到不解的是兇手的細心對於常人來說應是一場噩耗,頭與身體互接的縫紉有兩道縫線。外面那一道奇亂無比的縫線應是為了讓發現者注意展示所用,本身無法承受著繩子吊掛的力量,因此內層還佈滿細膩的第二道縫線,可以有效地讓屍體掛起來,且避免撕裂,兇手曾多次試驗過,因為勒痕的痕跡過於明顯。另外警方還發現屍體被砍下頭的時候有明顯的兩道不同傷痕,根據分析應是死者生前有遭受到砍頭的心理性虐待,等到死去之後,再利用有效率的工具割下。
另外讓小曼跟小連震驚的巨大聲響並非是巧合,而是精心設計的機械式結構。兇手在牆面上裝設了一個可以旋轉的木板,木板一側用高張力線材、滑輪組、特製重物組成一個活動式機關,依靠重物平衡來讓木板水平達成力平衡。特製重物設計是利用一套筆電與多個可操控電路板設計組成的。筆電直接顯示利用寫好的程式驅動電路板,來完成特製重物重力改變,一旦重力變化超過臨界點,線材就會順著滑輪的軌道開始移動,讓木板旋轉使屍體吊立起來。
原本警方估計兇手應是用遠端操控筆電的方式來執行程式,後來才發現兇手有多寫一道迴圈,讓時間數完時自動執行程式。這樣如此多工的手法只是為了讓小曼跟小連成為第一目擊者,另外兇手應該多次驗證過這套系統,可以從現場遺留的痕跡看過他曾經「練習」過。另外筆電是死者本身的,鍵盤指紋都被過濾過,只剩雜亂無法辨識的痕跡。
【4月28日】
九天前,我與她的雙眼四目交接。我從那憎恨的眼神中看見了死前的哀嚎。
由於此兩案的關鍵人物都與我相關,我是最常接受警方的訊問。我將過去一一來到春水居的奇異事件都告訴了警方,讓他們列為資訊。雖然整個過程中,調查警官已經用一種嫌疑犯的口吻來盤查我,但是我認為我還沒有尋找律師的必要。在經過多項的查證與資料比對過後,全案陷入了近乎死寂的膠著。兩棟租屋處的監視器在關鍵點都沒有拍攝到可疑畫面。應該說當天兩棟租屋處的攝影設備是處於癱瘓狀態的,至少調資料出來的時候,4月19日完全沒有資料。因此嫌犯應是能輕易出入監視器辦公室的人。
當然我們都很清楚,這個方向如同死巷,因為能在刑案現場進行細膩吐槽警方的兇手,不可能沒思考到全身而退的方法。滅證與找到證物之間就像兩個控制狂的對決那樣,取決於誰的細心已經踏到底限了,顯然的是警方的細心已經踏到底限。
兩棟的租屋者都經過調查,沒有一個人吻合所謂「嫌疑犯」的最低標準。這有些過於不自然,畢竟幾個犯案時間點就像是昭告天下一樣,所有租屋者似乎都能在其中找到可以舉證的不在場證明。包括開始凌虐到殺人的時間都是。一切就像是完美的死局,連一個說當時可能在家睡覺的說詞都沒有。
房東與社區管理委員會希望將事情消息壓到最低,我不曉得他們為此花了多少錢,至少沒有一家媒體找上我。因此這詭譎的殺人案終究只是報案者腦海裡的一抹記憶。
那天之後,正奎請辭了。也許是他再也不可能待在那令他崩潰的屋子裡。他的房東付給了他一筆可觀的費用,以作消口保證,可能是避免他那情緒起伏過於激烈的情況下會自動去找新聞媒體爆料。他似乎罹患了創傷後心理壓力緊張症候群(PTSD),在高張力的科技業幾乎無法支撐,直到此刻,警方還在掌握他的行蹤,引免他找上警方最美好的敵人「媒體」。
關於阿龐,那是我心頭上的一根針,我非常後悔他面試那一天我為什麼沒有追上去詢問。他口中所說的一切,如今像是一面鏡子,我會不時地看見鏡中的自己。
那春水居呢?整棟大樓已經經過清潔公司地毯式的洗滌。上樓層除了阿龐的兩名住戶小雨與另外一個我沒見過面的房客解約搬離了。如果我也住在樓上,應該也忍受不了壓力吧。至少現在我從沒有勇氣再踏上通往三樓的階梯,因為這會讓我想起那一天,我在小連的背後,一層一層走上通往地獄的光景。
小連那天之後依然住在裡頭,我佩服他的勇敢。他苦笑直播節目可不能因為刑案而停止,我笑他難道他的觀眾不能好好為他想想嗎?他依然苦笑地說:「他們只會一直在聊天室聊鬼故事」。我們互相交換電話與通訊軟體ID,每天晚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推敲案情跟兇手,但憑藉我們低落的推理能力,很快就走向死胡同了。
最終只是在隨意閒聊,也許是小連的幽默讓小雅都誤會我們的關係了。對了,上個禮拜我都借住在小雅家。至於另外一個隔壁鄰居「小麥」,由於新住戶Party當天也沒留下她的聯絡資訊,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有沒有遭到警方的高壓盤問。據小連的說法,她應該也跟我差不多,跑去朋友家住了。
今天,午後雷陣雨打在春天的衣裳。由於年紀已經到了不能再逛「北部商圈」,那邊是高中生、大學生的最愛。我最終還是只能回到國際級觀光夜市裡頭的春水街。
一條令我百感交集的街道。
春水街一般傍晚才開始營業。我跟小雅約在春水街旁的停車場。美好的星期天。再過不久,又要迎接慘澹的星期一,憑我現在的狀態,回到公司宛如服下私刑。那件事件之後,我覺得心空空的,無論何事都一樣,即便是過去我遇過怎樣的困難,都沒有遇過那晚如此聳動。我從前那些深埋在我內心的拼勁與強硬化為一灘死水。
有同事笑說不應該再繼續稱呼我為「曼姐」,
應該回到善解人意的「小曼」稱呼。
我既生氣又感到好笑,卻也無力反駁。
「妳還可以嗎?」小雅遠遠走來,天生的韓系女孩,只有瘦瘦的衣架子才制得住,可惜小雅開口就是濃濃的腔調。
「可以啊。」我微笑回應。
「你這禮拜還來上班,實在是太敬業了,我是妳的話,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休息反而更糟呢。」我們沿著春水街行走,所謂的春水街商圈也只是三條街像是三角形那樣連接在一起,它由於低調小而美,可以快速地找到物件跟不需太耗費腿力,一直是我們的最愛。我們的習慣是從外圍的春水街繞進巷子,走完一個圈。
「怎麼說?」我們邊聊邊走,她拿起一件她不會買的衣服端看。
「工作反而讓我冷靜。」我也拿起一件我不會買的衣服,我們這種客人是店員最討厭的,即使不買還是會手賤拿起。
「別想太多啦。」小雅是真的很不會安慰人的傢伙,我微笑看著她。
「你別一直挑這些吼,根本不會穿。」我們其實只是想聊天而已吧,手上的物件只是讓我們彼此此時存在於這裡的要素。
「歡迎看看喔,有這禮拜去國外帶的新品。」一如往常的制式介紹。我如果不想繼續在公司做事,應該可以無縫接軌到服飾業,至少她們單調的話術我都會七成以上。
我微笑瞥過店員,然後眼睛定睛在上排的洋裝,
倏地,我腦中好像閃過很多畫面,呼嘯而過。
此時,我並非在注意可愛的碎花洋裝的細節之處,
而是轉頭看著那令我印象深刻的可愛店員。
可愛的髮尾與時尚空氣感瀏海,
口音親切又熟悉。
「是小麥嗎?」我對著她說。
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她的表情,
我很專注地在「認出她」,
當我喜出望外地想要多說下一句話的時候,
我的恐懼竟然爬升到我的喉頭。
因為那個親切的笑容瞬間在我眼前崩塌,
我看見她戲劇性的驚訝從臉龐化開。
會讓我停駐於此刻的原因,
就是那面鏡子,
我終於想起來為何有這排山倒海而來的直覺。
阿龐。
阿龐也是。
他們的表情如出一轍。
在他們眼裡,
我如同死神那樣降臨。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我的疑問快將我的口腔爆開。
頃刻,
她轉身,
如同阿龐一樣。
「等等……」我沒有拉住她,她往街道外跑去。
那是百米的速度。
就像是獵物嗅覺到危險而瞬間逃開。
我趕了上去,如鷹如豹那樣。
踏著高跟鞋。
「等等!」我大喊,如同追趕罪犯一樣。小雅在我後頭叫著我。
「等等!」無論胸腔如何感受到炙燒,也不能停下。
那變態還在,
我不能讓小麥成為下一個人。
「等等!」好像畢竟是女孩,她的體力出賣了她的生存能力。
我追上了她。
「為什麼……」我的喘氣無法停止,我牽著她的手,她滿是恐懼。
「不要……」她哭了。那是認真的哭泣。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逃?」
「對不起。」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到底是為什麼。妳可以告訴我嗎?」我認真地問她。
「不能。」
「為什麼不能?我們可以好好聊一下。」
「真的不行。」她搖頭,哭紅了眼。
「為什麼?」我很沮喪。這三個字如同重複播放。
「因為──」
我看見她的猶豫,
就在那剎那之間,
我看見她想要說出的決心。
可是那個剎那稍縱即逝。
我看著她的臉龐從苦澀的恐懼,
轉為刻意的微笑。
面對著大街,
面對著那個現在正與我們招手的人。
小連。
那是小連一如往常的熱情表情,
但如今在這條街道上卻顯得刻意矯情。
我還沒有辦法消化眼前的光景,
我好不容易追到這唯一的線索,
然而她卻無法告訴我任何事情,
而巧合的是,小連也一同在這裡遇上我們。
「哇,你們怎麼在這?欸,小麥妳怎麼哭了?」那是他的一號打招呼表情。
「哦哦,我剛好逛街時──」我揉著小麥的肩膀,藉以化解眼前尷尬的局勢。
「我們聊到春水居的事情,我一想到就覺得好恐怖就哭了。」小麥的反應神速,她的演技就像是天生的演員一般,我看著小連專注地聽著小麥亂扯。
她刻意地用一種微妙的態度,
與小連打情罵俏藉以化解當下的情況。
當下我覺得天搖地動,
為什麼,為什麼她寧願說謊?
寧願使用這個生硬又突兀的謊話?
難道她害怕什麼?
害怕我會說出什麼事情?
腦海裡,那些生活片段的細節,
好像在微小的空間裡連接在一起。
「那是妳的朋友嗎?」小連拍著我的肩,我才緩緩地回神。我轉頭看著小雅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過來。
「哦哦,她是我公司的同事,小雅。」我回應。
「你們跑太快了啦,哇。」小雅搭著我的肩,我尷尬地微笑,正要說話時──
「看來妳們公司面試非常嚴格呢。」他說,一如往常地開玩笑。於是我也下意識地拍著他的肩膀,那是我們習慣的節奏,而眼前的我還在消化我腦中的環節。
「喂。小連,不如我們請新朋友一起去吃吃喝喝如何?」剛剛從店裡奪門而出的小麥竟然如此提議。我不確定是不是小雅隨意的抱怨讓她這麼選擇,她就像是急於把聊天空白填滿一樣,似乎在掩飾著什麼。
「吃喝什麼啊?你不是還有班?」小連回應。
「我剛下班呢。」她用非常甜美的表情看著小連,輕輕地用左手拭去留在臉上的最後一份淚滴。
「真的嗎?」小連開心的問。明明是剛剛從店裡跑出來的,我心想。
「是啊。不然就買些好料的。一起回去。」那關鍵字如同電流穿過我的心頭,回到「春水居」?小麥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們呢?你們OK嗎?你們剛剛是不是在逛街啊?」小連看著我跟小雅,我腦中一片混亂。而小雅只是靦腆地等待我發號施令,我從眼角餘光已經看見小雅似乎都在專注眼前這名男性。因為小連完全就是小雅喜歡的類型。
「好啊。」我雖然後悔,但還是說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掩飾好我的恐懼,我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吃錯藥,但是眼前局勢會變成如此,肯定會有原因。小麥會這麼做,肯定有她的想法,雖然我的第六感告訴我眼前將會是一條不明朗的道路。
我內心的聲音告訴我,
要是拒絕了,現在在我身旁的這個女孩,
會不會走上阿龐的命運?
「好吧,那我們去買東西吧?」小連看著我們。
我們緩緩地往街道一側走去,
我刻意地放慢走路速度,
讓小雅自然地靠近小連,
小連一如往常地展現他的禮貌。
他嘴角微笑,
露出潔白的牙齒,
說了一句:「妳好。」
而小雅以一個少女的微笑回應。
她也許正小鹿亂撞吧?
那句「妳好」,如此悅耳也熟悉。
搬家那天,我跟小連一同在走廊巧遇。
他向我問好,提著兩包垃圾。
當時,我並不注意那是什麼味道,
雖然很淡,卻難以忘卻。
而現在的我,
卻完全知道那是什麼味道。
我想起了那一種熟悉的味道。
好像跟那一天「吉屋」夜晚非常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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