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星〈紅樓筆法〉一文開頭引金庸一九六九年對林以亮說:「有時不知怎樣寫好,不知不覺,就會模仿人家。模仿《紅樓夢》的也有,模仿《水滸》的也有」。
該文接著舉了若干金庸取法曹雪芹的例子。特別有意思的是韋小寶寫字一段:「那親隨心中納罕,臉上欽佩,當下抖擻精神,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安腕運指,屏息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 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揮毫。」
嚴曉星將這段扣連賈寶玉於秦可卿閨閣所見:「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這樣的扣連很有道理。不過,曹雪芹同樣的手法用了不只一次。我另外想起賈寶玉巴巴跑去和寶黛妙玉喝梯己茶,妙玉用以款客的茶具:「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𤫫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
這些排比有序的文物或器物共通的地方是,即使不是必不有,至少也是不必真有,最大的作用反而在渲染氛圍、烘托人物。里仁版《紅樓夢》對前引秦可卿一段的註解就提到:「作者在這裏用了一系列與古代香艷故事的風流韻事有關的器物,渲染秦氏房中陳設的華麗穠艷,以暗示其生活的淫靡奢侈。」
金庸還對林以亮說:「我想你一定看到,陳家洛的丫頭喂他吃東西,就是抄《紅樓夢》的。你是研究《紅樓夢》的專家,一定會說抄得不好。」其實,大師模仿大師,原屬平常。妙筆、敗筆,都是可貴的經驗。即如畢卡索,也不是一開始就畫抽象畫,而是在模仿寫實風格的過程中越模仿越歪(一笑)。據嚴曉星所述,陳家洛這個橋段似乎在日後改掉了,正可見金庸身為作家的自許與精益求精。
倒是,我忽然覺得韋小寶和賈寶玉同樣很可一比,畢竟兩人都是「中央空調」式的人物,只是品牌和性能小同之中或許更見大異。有趣的是,韋小寶的英文譯名trinket即是小飾品,與賈府天魔星的通靈寶玉雖然有淘寶露天與蘇富比之別,卻也未必尋不得質地相近之處。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