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封演《封氏聞見記》,唐人送葬設祭,至玄宗朝雖說國富民殷,到底還算有節制。反而在安史亂後,於道路奠祭的習俗越來越豪奢,「雕鐫飾畫,窮極技巧,饌具牲牢,復居其外」。
《聞見記》接著例舉幾名地方大員。最有意思的是太原節度使辛雲京出殯,范陽這邊遣人搭建的祭棚設有木偶為「尉遲鄂公與突厥鬭將之戲,機關動作,不異於生。祭訖,靈車欲過,使者請曰:『對數未盡。』又停車設項羽與漢高祖會鴻門之象,良久乃畢。縗絰者皆手擘布幕,收哭觀戲。」我看一些資料都把這段理解成演出偶戲或傀儡戲,不過從偶內具機關,且替換時用了「設」、「象」等語,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其實是類似日本山車上的那種大型動態人偶,只是觀賞時的相對關係剛好顛倒過來,不是路旁群眾觀看山車,而是靈車停下來,由送葬隊伍觀看路旁演出。從而引文所指之「戲」,我認為都應解作如百「戲」,亦即指涉「展演」;雖然此時已包含人物、場景等戲劇元素,畢竟不是完整的戲劇。至於「收哭」云云,不難想見表演之精采(以及喪家淚功收放自如,一笑)。
就這層意義言,用以奠祭辛雲京的木偶展演或可視作前代「水傀儡」的延伸。曾永義〈歷代偶戲考述(上)〉歸納了傀儡木偶的發展,從先秦「由面目肖生人到能發動機關作踴躍乃至驅儺以辟邪」,再到兩漢「用於宴會歌舞」,而後「傀儡之製作技術大大的出神入化,使傀儡之戲完成了『百戲』的功能」。到了隋煬帝時期,傀儡「百戲功能」「登峰造極,且更進一步粗具了傀儡扮飾故事的先聲。而這種『傀儡』皆以水力機關操作,即所謂『水飾』,也是後來所說的『水傀儡』」。《大業拾遺記》對「水傀儡」有很細緻的描寫:「木人長二尺許,衣以綺羅,裝以金碧,及作雜禽獸魚鳥,皆能運動如生,隨曲水而行……木人奏音聲,擊磐撞鐘,彈箏鼓瑟,皆得成曲。及為百戲:跳劍、舞輪、昇竿、擲繩,皆如生無異。」此處引文及前引皆提及偶人動作維妙維肖,雖說難免誇張,卻也凸顯了觀賞體驗的一脈相承。即如現代人觀賞山車一類動態人偶,對分明死物而能迴旋俯仰,儘管動作反覆依循既定模式,也仍感興味。
再從「送葬」、「百戲」兩點拓展下去,又可與千餘年後的《紅樓夢》相互發明。曹雪芹巨著固屬說部,卻蘊含豐富的清代生活史細節。秦可卿出殯前一晚,「兩班小戲并耍百戲的與親朋堂客伴宿……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熱鬧,自不用說的。」而出殯當天亦含「百耍」,整起送葬隊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
「伴宿」,換成現代人比較曉得的語彙即是「守夜」或「守靈」。守夜守得像《紅樓夢》所描寫的還有戲劇可看,並非起自清代。韓碧琴〈暖喪禮俗研究〉指出「明成化年間江南與京師富豪之家,『張樂娛尸,搬戲駭俗」,飲酒演劇,習俗相沿,不從俗則視為儉親,無不援照陋例勉力為之」。可見至少在明代即已如此。而小說裡的送葬排場同樣具現實基礎。清人高佑纪《薊邱雜抄》便曾批評「京師喪家出葬,浮費最多……集送者張筵待之,優童歌舞於喪者之側,跳竿走馬,陳百戲於道」。
最後回頭談《封氏聞見記》。封演另以昭義節度使出殯為例:「滏陽城南設祭,每半里一祭,南至漳河,二十餘里,連延相次。……蓋自開闢至今,奠祭鬼神,未有如斯之盛者也!」對照《紅樓夢》為秦可卿送葬,可見「如斯之盛」或許開亙古未有之奇,卻未必後無來者踵繼。人大凡錢多了,生生死死的花樣也跟著多了。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