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2/16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展望2024中東・二︱從以巴衝突到紅海危機:這是新時代的中東裂痕

圖為2020年1月4日,伊朗民眾展示伊斯蘭革命衛隊最高指揮官蘇萊曼尼(Qassem Soleimani)遺照。(Reuters)

圖為2020年1月4日,伊朗民眾展示伊斯蘭革命衛隊最高指揮官蘇萊曼尼(Qassem Soleimani)遺照。(Reuters)

從2023年走向2024年,中東的和解與衝突都與一個國家相關:伊朗。

首先是和解。2023年3月,沙特伊朗在北京宣布復交,這個動作對兩國而言意義不同:對沙特來說,是被動接受了伊朗擴張的既成事實;對伊朗而言,則是確認了「阿拉伯之春」十年博弈的地緣勝利。因此兩國確定復交後,中東就出現了一系列局勢變動:沙特逐步緩和與敘利亞的互動,也進一步推動也門的停火談判,因為這兩大地帶基本上都已被伊朗滲入,無心戀戰的沙特也不想再作糾纏,只能忍痛斷尾求生、認賠殺出,換取和平發展「2030願景」(Saudi Vision 2030)的空間與時間。

接著便是衝突。如前所述,「阿拉伯之春」引爆的三大內戰已經進入僵持,且涉及沙伊鬥爭的部分已難再有熱度,照此發展,中東應該有望迎來和平的2024年,卻沒想到會因伊朗與以色列再起波瀾:德黑蘭調動了陳年的以巴衝突結構,利用哈馬斯閃擊以色列,打斷了沙以建交進程。之後隨著以色列進攻加沙、血流漂杵,伊朗又在紅海、敘利亞、黎巴嫩、伊拉克製造了緊張局勢,讓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與作為自己附庸的胡塞武裝(Houthi Movement)、黎巴嫩真主黨、親伊朗民兵頻繁行動,升高了區域對抗。

這段期間,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牽引「中東戰爭」的相關討論。例如1月3日IRGC指揮官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逝世4周年紀念儀式上,伊朗發生導致91人死亡的爆炸案,「伊斯蘭國」雖在隔日宣布負責,但因伊朗一度宣稱是美國、以色列犯案,讓不少分析擔憂「美伊戰爭」即將打響。

往復之間,一個新時代的中東裂痕展露無遺: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鬥爭結構已經式微,阿拉伯國家即便沒有全面對以建交,卻也不願再因以巴衝突大動干戈;取而代之的,是以伊朗為核心的反美、反以聯盟,正與以色列、美國及其地區盟友進行博弈,還調動了不少阿拉伯武裝團體,例如胡塞武裝、哈馬斯。而這種調動能量的積累,很大程度就是伊朗持續擴張、沙特也被迫接受的結果。

簡單來說,新的中東裂痕與筆者前一篇觀察提到的「大和解」互為表裡:以沙特為首的阿拉伯國家降低了圍堵伊朗的力道,土耳其也與伊朗在敘北形成共存,缺乏制衡的伊朗因此更有餘裕操作區域衝突,成為中東反美又反以的活躍角色。在這個過程中,伊朗取代了阿拉伯國家,躍升為巴勒斯坦反抗事業的實質代言人,也毫無疑問成為所謂「阿拉伯之春」的最大贏家。

「抵抗軸心」的成形

綜觀2024當下伊朗在中東的地緣布局,「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是貫穿一切的核心。

這個戰略可以概括為:伊朗在「輸出革命」的整體規劃下,於中東各大地緣熱點培育代理人,構築屏障伊朗的戰略緩衝帶,同時包圍潛在的地緣對手,例如沙特、以色列。而這個布局的初始推動與執行,便是仰仗前面提到的紀念儀式主角:蘇萊曼尼。

1989年哈梅內伊(Ali Khamenei)成為伊朗最高領袖後,聖城旅(Quds Force)開始承接「輸出革命」的戰略任務,因此蘇萊曼尼在1998年接任聖城旅指揮官時,首先就與黎巴嫩真主黨領導人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加強了合作,將真主黨打造為「什葉新月」的北線前鋒,對以色列北境形成包圍,這是蘇萊曼尼形塑「抵抗軸心」的第一步。

第二步則是利用伊拉克戰爭(2003-2011)。為阻止伊拉克淪為美國進攻伊朗的前線基地,蘇萊曼尼扶持了「馬赫迪軍」(Mahdi Army)等親伊朗民兵,這些組織與革命衛隊、真主黨長期合作,在美國一手製造的伊拉克亂局中,成功為伊朗打出一片江山;與此同時,伊朗也同步強化了與哈馬斯的互動,除提供大筆資金軍備外,還接待庇護哈馬斯幹部,例如哈梅內伊就曾多次接見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Ismail Haniyeh)。而從結果來看,蘇萊曼尼成功利用了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機會之窗,讓伊朗勢力大舉滲入伊拉克,也進一步攏絡了加沙的哈馬斯。

第三步則是利用「阿拉伯之春」的十年亂局。首先是2011年爆發的敘利亞內戰,伊朗為支持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強化對敘利亞的控制,在敘利亞組建了多個什葉派民兵,甚至直接將革命衛隊派遣到敘利亞境內;接著是2014年爆發的「伊斯蘭國」危機,伊朗藉機強化了在伊拉克的部署,並且開始協調「抵抗軸心」的跨國作戰;再來是被「阿拉伯之春」引爆的也門內戰,伊朗大力支持胡塞武裝,在沙特南境埋下不安火種,也擁有了干擾紅海水道的能力。

基本上2020年1月蘇萊曼尼遇刺時,「抵抗軸心」已在中東多地完成部署,既為伊朗開闢了戰略縱深,也讓德黑蘭在中東擁有至少6個戰略棋子:黎巴嫩真主黨、加沙的哈馬斯與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也門的胡塞武裝、伊拉克的親伊朗民兵、敘利亞的親伊朗民兵。整體來說,不僅完成了針對以色列的2條北方戰線,也對沙特形成了南北包圍。

之後蘇萊曼尼的副手加尼(Esmail Qaani)接手聖城旅,便開始強化前述6個戰略棋子的相互協調,這點從以巴衝突的變化便可窺見端倪。在2008年「鑄鉛行動」(Operations Cast Lead)、2012年「防禦支柱行動」(Operations Pillar of Defense)、2014年「保護邊緣行動」(Operations Protective Edge)期間,黎巴嫩、敘利亞的親伊朗武裝只是零星發射了幾枚火箭;但2021年「城牆守護者行動」(Operation Guardian of the Walls)期間,不僅加尼親自訪問了革命衛隊替哈馬斯、真主黨設立的聯合行動室,視察雙方的情報共享與後勤合作,黎巴嫩、敘利亞的親伊朗武裝也在衝突期間持續發射火箭彈,並在邊境製造緊張,以色列甚至一度擊落從敘利亞、伊拉克發射的無人機,協作烈度明顯高於此前行動。

2023年10月哈馬斯閃擊以色列後,伊朗更是動員了在黎巴嫩、伊拉克、敘利亞、也門的親伊朗武裝,力道與2021年相比更加驚人:黎巴嫩真主黨幾乎每天都有動作,伊拉克、敘利亞的親伊朗武裝也對當地美軍進行攻擊,也門的胡塞武裝則首次頻繁向以色列發射導彈和無人機,並且攻擊國際水域的商船。與2021年胡塞僅向哈馬斯提攻口頭支持相比,這次的伊朗明顯展演了更強大的反以、反美攻勢。

整體來說,蘇萊曼尼創立了「抵抗軸心」的架構,加尼則將各棋子整合成為統一戰線,並通過2023年到2024年的衝突展演,打破了以色列「所向披靡」的軍事神話。

一場沒有終點的戰爭

但如果因此推論,伊朗即將入場與以色列對決,恐怕又會流於失真。因為伊朗對以色列的戰略目標,至今仍是騷擾包圍大於徹底壓制,即便哈馬斯這次確實在以軍攻勢下損失慘重,以色列也向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的親伊朗武裝進行回擊,伊朗仍會考慮對美、對以交戰的整體風險,不會貿然宣戰。

而這種「克制」也不是第一次出現。早在2020年蘇萊曼尼遇刺身亡時,伊朗的「誓言報復」便只停留在襲擊伊拉克美軍基地;正如這次爆炸不論真相為何、是何方所為,將罪責歸咎於美國、以色列的伊朗,都沒有因此憤而宣戰,而是選擇調動親伊朗武裝繼續生事。

眼下以色列正在加沙大開殺戒,擺出了不滅哈馬斯誓不還朝的姿態,伊朗有一定機率要面臨喪失哈馬斯的結局。但平心而論,從伊朗的戰略布局來看,能襲擊以色列的棋子也不只哈馬斯一個。

其中,加沙走廊當然是針對以色列的重要引擎,也是哈梅內伊所謂「抵抗軸心的軸心」。在這個地方,德黑蘭能調動哈馬斯、伊斯蘭聖戰組織進行鬥爭,對以色列進行施壓、製造安全干擾,從而提升以色列的安全成本。以2023年為例,10月哈馬斯閃擊前,5月伊斯蘭聖戰組織就曾與以色列爆發衝突,以軍的空襲雖讓前者損失慘重,卻不能阻止伊斯蘭聖戰組織從加沙發射1,100枚火箭彈和迫擊砲彈,以軍也因此被迫啟動「大衛投石索」(David's Sling)防空系統,是近年來的首次。

約旦河西岸則是針對以色列的新戰線。這裡不僅相對靠近耶路撒冷、特拉維夫、海法等大城和軍事經濟中心,也有大量猶太定居者與超過兩百萬巴勒斯坦人,為伊朗開闢新戰線提供了可用資源。近2年來,獅穴(Lions' Den)、傑寧旅(Jenin Brigade)、巴拉塔旅(Balata Brigade)等武裝團體紛紛崛起,吸引許多對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不滿的年輕人,伊朗雖沒有直接支持這些團體,卻能通過哈馬斯、伊斯蘭聖戰組織提供協助,等於實質獲取了新戰略棋子,進一步掏空了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威望。因此這次以色列進攻加沙期間,約旦河西岸也出現不少武裝活動,目的就是干擾以軍攻勢。

黎巴嫩南部則是伊朗針對以色列的軍事重鎮,並以黎巴嫩真主黨為中心。真主黨擁有豐富的軍事能力和前線經驗,曾參與2006年的以色列―黎巴嫩戰爭、敘利亞內戰,是伊朗包圍以色列的關鍵勁旅。而除了黎巴嫩南部,真主黨也負責戈蘭高地一帶的部隊管理,這些部隊主要由黎巴嫩真主黨、敘利亞民兵組成,是針對以色列的東部和東北部前線。

此外,伊拉克的親伊朗民兵、也門的胡塞武裝雖不與以色列直接接壤,卻也能在有需要時發揮作用:伊拉克的真主黨旅(Kata'ib Hezbollah)、努賈巴運動(The Nujaba Movement)不僅能襲擊美軍基地,也能被部署至戈蘭前線;也門胡塞武裝則與黎巴嫩真主黨有聯繫,向北可被部署至黎南,向南則可襲擊國際水域、干擾紅海水道。

整體來說,加沙走廊當然是伊朗針對以色列的重要板塊,只是即便沒有哈馬斯,德黑蘭仍能多線包圍以色列;但如果為了保住哈馬斯,而貿然對以色列宣戰,伊朗就勢必要面臨美軍壓境的風險。因此對伊朗來說,最好的做法還是保持耐心、持續騷擾以色列,而非孤注一擲直接決戰。

展望2024年,不論以色列能否達到徹底消滅哈馬斯的戰略目標,加沙的戰火恐怕還會持續一段時間,這也就意味伊朗不會停下在各板塊的騷擾動作。在這個過程中,全面大戰的爆發機率雖然不高,卻會對外交場域造成影響,例如以色列與沙特乃至其他阿拉伯國家的關係正常化進程、伊朗與美國的核協議談判等,都必然因這場衝突而延宕。最後,不論加沙戰爭會以什麼方式結束,伊朗「反抗軸心」與美國、以色列的戰略裂痕都將因此加深,就算哈馬斯真被以色列殲滅,其他忠於德黑蘭的武裝單位也不會停下對以色列的包圍。

到頭來,以阿衝突的結構已經式微,但伊朗與以色列、美國的新時代裂痕,正在中東大地上延展。對各方來說,這都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戰爭。

原文發表網址:

202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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