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1/1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見習騎士異聞譚✎XCIII.渺小

  帶有敵意的對手現身時機實在太過巧合。

  冷靜地傾聽腳步聲判斷敵軍有多少,半扶著索羅、不動聲色的莫葉早已在別墅內的鍛鍊時日裡斷斷續續地聽冰姈提過,像索羅這般與「息」共存的魔法師,正因為能夠理解與運用構成世界的最小單位、從根本上去讀取,所以才能免疫許多危險的魔法、常人亦無法模仿或是透過學習掌握。他很清楚,強迫發情的效果如果是一種魔法,無法輕易對索羅造成影響──而對於索羅的魔法,管理者恐怕也有人同樣知道那是何等不可思議。

  也就是說,這些植物可能並非魔法,而是真的透過親手栽培、並改良成這種可以對索羅造成影響、效力翻倍的藥木……即使手中沒有證據,莫葉卻不禁懷疑起這條路,說不定就是他們刻意製作出來、逼迫索羅選擇的。

  畢竟,過去傷害過索羅的傢伙無論在哪都能看著他們,那肯定也知道索羅的溫柔個性,不可能會放任同伴闖進危險地帶。不止如此,敵人的行事風格很明顯是特意拖延時間、等到索羅承受到超出可以忍耐的範圍才讓下一批敵人找過來。

  如果目的是為了將他們倆困在這裡直到索羅把藥效全數用魔法轉換掉、趁他們抵達聖塔前把他的魔力消耗光,那就不妙了。

  身邊的索羅從樹墩滑坐到了草地上,靠著樹墩僅存的一截樹幹平復著呼吸──確認主人的狀態不至於造成立即的危險,莫葉反手伸進袍內握上劍柄,毫不猶豫抽劍出鞘,一轉手腕,甩出劍花之際握回正手。動作流暢自然到彷彿亞奧劍本來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我去去就回。」

  為了盡快離開這裡,打倒來犯的敵人是必要之舉。放低重心,莫葉一蹬地、主動迎上前──似是呼應他的戰意,亞奧劍上的寶石,溢散出了亮紅的光芒。

  恍惚之中看著莫葉主動迎敵,索羅大口喘著氣、看向亞奧劍散出的溫暖紅光。多虧稍微坐了一會,已經有點力氣梳理思緒。從未斷絕的息之聲低語著,莫葉透過劍傳達出來的守護意志,那是勇氣、是力量、是忠誠、也是敬愛──讓人感動的想哭。

  打從觸碰到入口的那一刻,索羅就藉由息讀取到了這條路是史旦他們留給自己的「禮物」。他們悉心照料、栽培與改良現今已經絕種的古代藥木後特意留在這裡,除了氣候與環境限制以外,也是為了將這當成一種羞辱的手段,讓自己在未曾見過的險境中掙扎。對手的清晰意圖無疑是將非人踩在腳底下的證據。

  人為栽種的藥木不屬於魔法,因此再怎麼熟練的魔法師,也沒有辦法一口氣轉換掉惡質的藥效。但是,即使滿身瘡痍、掙扎的再怎麼難看,想要保護身邊的人、希望他人不受傷害的想法也不會因此減弱。無論對方是不是莫葉,自己都理所當然會這麼做──持續消耗魔力轉化藥效的同時,索羅略顯吃力地朝那道正在砍殺敵人的背影抬起了手。

  索羅很清楚,聖塔外的區域,無論是哪一條路都充滿危險;不過,他也同等相信每一隊都能到抵達終點。為了前往目的地,他們不能停在這裡──「隔絕。」

  透明無色的薄膜包覆了正在戰鬥的少年,那是索羅以這個空間的守護之意構築出來、獨屬這段路用的防護。

  這樣就算離得再遠,莫葉都可以免於藥木的侵蝕。

  才稍稍放下心,索羅便感到左腳踝一陣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有一圈樹枝纏了上來。是因為剛才在施展魔法沒注意到?還是因為現在的狀態很糟糕?還沒釐清結論,索羅又發現不僅是左腳踝,右腳跟雙肩也被纏繞住。以樹墩為中心一公尺內,地面猛地浮現了一個漆黑的魔法陣。

  混合著血腥味的香甜氣味撲面而來──內心暗叫不妙的索羅還來不及掙扎,便被拖進了一片黑暗中。

  ◇◇◇

  「楓,沒事吧?」

  聽聞楚彬呼喚,少女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沒事,楚彬哥哥。」

  一行人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場會戰,楚彬、楚楓帶領的兩班與布利斯的族人們,在濕地地形的樹林中,找到了一塊較為寬敞的空間後,才著手整理血跡、輪流讓安蒂妮檢查與施術治癒傷口。他們不去看敵人的屍體、也沒有再談起方才的戰鬥如何驚心動魄,維持著無言的默契,只是為了通過這裡而選擇清除路上的阻礙。

  就像管理者試圖清除他們一樣。

  「那就好。」輕撫了撫楚楓的髮絲,楚彬對著尚未恢復正常的少女微笑。

  走到現在,楚彬也想了不少。插手幫忙阻止世界滅亡這種事,本來不在自己的人生規劃裡面。楚彬甚至沒有意識到那和拼死尋求楓蘭破碎靈魂的自己有任何關係;畢竟,楚彬自知會留在這裡的理由,就是因為想要把這條屬於楓的性命還給她、讓她決定之後想要怎樣的人生──只是,自己早已隱約知道這不一定能辦到。所以,本來以為就算世界毀滅,那也不過是名為楚彬的軀殼遭受毀滅、靈魂前往楓蘭的身邊與她重逢──事實卻跟所想不同。

  儀式舉行成功的話,並不是單純殺死眾生而已。根據冰姈的研究,那是利用了眾多靈魂聚集出的魔力舉行,如果沒有想錯的話,這儀式需要的龐大轉換代價,能夠連同靈魂一併毀壞。

  無論是想成功復活楓,讓她能夠擁有選擇的權利、或是承受不住代價而前去找她團聚,都必須留下她的靈魂才能達成──這意味著他勢必得面對世界即將被管理者毀滅的事實。

  索羅說過,冰姈對楓蘭感興趣。而她的性格,很顯然不會特地做沒有意義的事──也就是說,自己的心思早就已經被她完全看穿,才會把如何完整復活、還有那個儀式的內容放在一起給自己揣摩的吧。沒想到會在意外的地方思索出解答,楚彬不禁吁了口氣。

  人生不僅無常,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或是得到什麼,也無從預料……希望那些諫言,能夠讓莫葉在這段路上領悟到真諦就好了。

  懷抱著感慨整頓好隊伍、待眾人處理好各種傷勢後才再次出發,楚彬與布利斯的族人們前進之間開始討論起要是下一批敵人來犯、要用怎樣的隊形跟方式作戰。

  些許的皮肉傷,奪不走任何人爭取未來的意志。

  ◇◇◇

  「索羅!」意識到後方有異狀的時候,莫葉已經趕不上阻止纏繞在索羅身上的樹枝將他帶走。樹林內的敵人是一整群早已化為白骨的屍骸大軍──雖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成功破壞,它們卻會在被破壞後自行接回、再次重生。攻防之間意識到這個消耗戰對自己不利,莫葉趁著斬落面前的屍骸兵頭顱、對手開始緩慢重生的空檔趕回樹墩所在地,蹲下身子觸上地面試圖摸出真相找回索羅,卻什麼也摸不出來。

  「該死!」一拳捶上地面,莫葉憤恨地啐了一聲。楚彬早就警告過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讓索羅一個人面對──骷髏兵發出的細碎聲響令才剛弄丟誓約主人的莫葉被拉回思緒。他握緊劍柄,再一次站起身──

  即使按捺住情緒不讓憤怒與焦急吞噬思緒,自莫葉身旁溢散出、縱走電流似的魔力鮮紅光芒也早已出賣了他。

  「給我讓開。」重新舉起亞奧劍,莫葉紮穩步履,伏低重心。威嚇似的冰冷視線瞪向已經不會再死一次的對手們。「我現在很忙。」

  無法溝通的屍骸大軍只為阻止莫葉前進的腳步而圍過來、襲向孤身一人的騎士。然而,沒有自我意志的對手,莫葉有把握它們無法傷到自己。緩緩地吸氣穩定好情緒,莫葉再次起步衝刺、輕盈地扭身迴避迎面而來的白刃,舉劍揮砍擋在眼前要襲擊他的一架架白骨、穿越朝他揮刀的一具具人牆──罡風般刮裂平地的態勢在所經之處留下了一道鮮明的痕跡。其衝刺之快速,就連躲藏在樹上拉弓的屍骸軍也射擊落空。

  將敵人甩在身後、提著劍急速奔跑,莫葉只需抬眼便輕易找到路標似的聖塔。雖然被霧氣遮蔽而有些朦朧,但已經足夠用來辨認要朝哪前進。那裡是所有人的目標,即使是被俘虜的索羅,肯定也是被帶往那個方向──只要跑出這片區域,就能夠跟索羅會合。

  他伸手按上聯繫彼此之間主從誓約的位置,彷彿這麼做就能觸碰到索羅般開了口。

  『索羅!聽得到嗎!』

  咆哮似的吼出誓約主人之名試圖聯繫,莫葉只感到在濕熱的叢林中每向前一步空氣便越發黏膩,迎面而來的氣味即使香甜卻讓人反胃,深知索羅正在代替自己承受這一切,他一刻都不敢放慢。

  然而,即使透過主從誓約呼喚,索羅也沒有回答──這表示他現在很可能已經失去了意識。捏緊劍柄,莫葉咬牙再次縱身加速──正因明白他那份近乎理想的溫柔有著吸引人、也可能會成為傷害自己的雙面刃的特質,莫葉才想成為守護那份溫柔、能夠讓他依靠的對象。

  但是,越是想往前追、就越感到自己離索羅越來越遙遠。深不見底的實力、背負著世界的命運、被囚禁在構成萬物的息所編織出的牢籠內,隻身傾聽所有人的願望、承接一切惡意,彷彿一眨眼就會如泡沫般消失──在前方等待著這樣的索羅的,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跟他幼年時期經歷的『狩獵』脫不了關係。

  為了讓他們臣服,人類無論何時都能夠捏住他人的軟肋與痛處加以蹂躪──只因生於他們認定是為低劣的種族。就因為認為人類才是世界主宰,管理者將這些歧視性的對待加諸在身份也曾是管理者的索羅身上,甚至在放逐他、剝奪他的一切後,如今還持續用這種惡劣的手段侮辱他與之對抗的覺悟。

  不能原諒。

  亞達克・葉路・莫魯──也是亞達克・亞薩奇爾・莫魯的世界,早在五歲的時候就已經毀滅了。

  無法原諒。

  如果不是因為與索羅偶然相遇,自己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

  這條命既然是索羅所給予,為他所用亦是當然。

  如果在廣闊無際的世界(索羅)面前,自己渺小的無法為其分擔任何一點憂愁──那就包容他與他所懷抱的世界吧。

  思考著意欲守護的對象與那份決意,就是因守護而強盛的莫魯一族能夠最快冷靜下來的方式。

  持續往森林的邊界奔跑,莫葉看準了前方圍過來的又一批骸骨們,舉起了亞奧劍。

  ◇◇◇

  深沈的純黑之景中,索羅緩緩睜開雙眼。目所能及之處已經被青藍色、粗細不一的繩索纏繞住全身。細的最細宛如髮絲、粗的甚至有像拔河用的麻繩,緊實的綑綁令人幾乎動彈不得。這裡並不是現實,而是自己的意識當中──是因為藥效開始發作而產生的幻覺、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

  才剛釐清現狀,便聽見自耳邊掠過的細語,如上浮的泡沫般細碎卻清晰。

  「只會惹麻煩的傢伙,根本是累贅。」那是莫葉的聲音。

  不是的。他不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

  「都聽見了還不承認嗎?果然只有逃避是你最擅長的呢。」訕笑著戳穿心思的語調像是早已看穿了什麼,自手腕處的粗繩浮現了縮小版的莫葉身影。其鄙夷的笑容與質疑的神情讓索羅有些措手不及。即使知道那不是真的,親耳聽到仍然很難受──拒絕去聽刺人的耳語,索羅將臉轉向另一側,卻是看見了另一個人影。

  「臨陣脫逃的傢伙,不配稱作大人。」那是自從幼年起就一直照顧著自己的姆拉特。「不過是在踐踏普依路大人的理念。」

  「我……」才開口試圖想跟指尖上的小人辯解,手臂上又冒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結果你也不過是說說而已,真令人失望。」翹著腿嘲諷自己的,正是一直以來尊稱她為師傅的冰姈。

  緊接著是更多熟悉的聲音。那些聲音來自騎士團的眾人,內容也全都是批評──

  虧我對你有所期待。

  說要救人卻什麼都做不到的騙子。

  幼年的過往很糟?自找的吧。

  就因為你的無能,拖這麼多人下水。

  各種憎惡、嘲弄、不屑潮水般湧來,幾乎要淹沒無從抵抗的人。閉眼咬牙忍耐這一切,索羅拼命思索著該做什麼才能脫離這種狀態──

  「覺得自己很可憐嗎,索羅・普依路・奧塔?」彷彿要讓他放棄抵抗,輕柔的呼喚自前方傳來。那是索羅深知自己再也不可能聽見的聲音──因衝擊而睜眼,映入視野中的鮮明色彩與等身高的人有著熟悉的大波浪捲,其清秀的面容令索羅控制不住地喊了出來。

  「媽媽……」

  像是呼應他的叫喚,微笑著的女性自眼角、鼻孔、嘴唇等處開始滲出鮮血,重現出死前的淒厲樣貌。她一面保持令人不舒服的微笑、一面朝索羅的項頸伸出了手。「好好看著你的傑作呀?我可是被你害慘了!」

  「嗚、啊……」冰冷的觸感襲上,呼吸遭受阻礙、被掐緊的位置隱隱發疼、過分真實的幻覺令索羅的意識開始朦朧。眼框在發熱、腦袋在發暈,眼前的視野逐漸發黑,淌過臉頰的濕潤不知道是絮梅的血跡、還是眼淚。這份不能呼吸的痛苦,是不是遠遠低於絮梅死前的痛苦?如果能夠在窒息之中分擔她的悲傷,是不是就能夠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慰?

  可是,這是不行的。在外面還有事情沒有完成、自己還有必須回去的地方。這裡不該是最後的終點。

  沒有道出任何咒文,索羅僅是閉上了雙眼,便輕易地發動魔法分解掉「絮梅」行兇的雙手。遭到強制停止活動的絮梅同時也止住直流的鮮血,神情茫然地盯著雖然消失卻沒有出血的雙手。

  「果然……嗎……」用力喘息平復起呼吸,索羅總算意會到那些青藍色的繩子、難以置信的批評以及絮梅的出現,都是同一個理由。「你們是『我』的息,對吧?」

  一路以來的害怕跟擔憂、沒有信心與自輕自賤的那些息,偏偏是在中了藥木的藥效時跑出來,狀況可真是夠糟糕的了。但是,它們不僅是在用自己的方法喚醒自己,也是只有索羅自己才能夠面對與處理的息。

  「我知道的……位置越高,所要背負的期望跟信任便會越多。那些事物,沒有辦法一個人挑起──因為,不管領導怎麼做,都一定會有反對的人。」這點無論是作為管理者、還是作為反叛軍的領導,都是一樣的。

  「可是,就算這樣我也不能停下來。」輕輕扯了扯右手的繩子,應聲斷裂的繩索讓索羅開始有了些許自由活動的空間。他抽出右手、撫上左手的細繩,俐落地解開繩結。「我還有必須完成的事物。」

  恢復自由的雙手順暢地解開了更多結眼,很快地便連同腳上的繩子也全數解開。「那是如此渺小的我,也可以做到的事。」正如這些負面情緒累積出來的息一般。

  「為了完成這些事──」看著因為繩子被解開而各自呈現出輪廓、整齊地站在自己前方的同伴們,索羅朝著青藍色的它們伸出了手。

  「請助我一臂之力。」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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