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鋼筆收藏補遺

在財訊發表了我的鋼筆收藏，被一些筆界老友埋怨不夠深入。我也感覺意猶未盡，於是補充這篇。

現在小學沒再規定中年級以上必須用鋼筆，禁用原子筆，很難說是進步的政策。當時規定理由，是用鋼筆寫字比起原子筆對兒童的手眼協調與肌肉成長較好。這個說法理論上是成立的，德國、法國、日本的小學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做。獎勵書寫，至少能讓兒童把視線移開螢幕久一點，有益身心。

當年我用的鋼筆，大概是以SKB、派克21、45居多，間雜一些鐵力士、俾斯麥--後來才知道這兩個品牌隸屬同一家廠商。派克51則是畢業禮物的等級。至於西華鋼筆，那可是模範生的獎品，一般小學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以上都算是美系鋼筆，直到六年級，日系的白金牌才打進來。當時鋼筆價格都不算太便宜。小學生未經訓練，又很容易寫壞鋼筆，或許這也是此間小學取消鋼筆政策的原因。但現在各種兒童鋼筆物美價廉、款式繁多，甚至像百利金的Pelikano等於就把握筆器做在握位，學童寫來舒適省力，姿勢容易矯正。而鋼筆汰換率降低，也能減輕家長負擔。

名牌筆如同名牌包，有五花八門的限量款。萬寶龍自從文學家系列起，就發展了音樂家、藝術贊助者，還有三不五時的特殊周年紀念筆。不僅如此，還瞄準超級VVIP，推出頂級款限量版－－就是把鋼筆當珠寶來賣了。比方前幾年針中國大腕推出的「康熙」，超級款定價200萬美元。三枝頂級筆可以換一棟元大一品苑。這種望之儼然的筆，我無緣一親芳澤。但是筆友依品牌來收藏，更常見的是收藏歷史。比方收藏Waterman，一定不會忘記蒐羅這個全球鋼筆的發明者的老廠產品；收藏派克這個萬年長青品牌，除了大紅以外，暢銷紀錄空前絕後、帶動全世界廠商全面仿製的派克51，更是不可或缺的目標；德國有向歐洲最高峰致敬的萬寶龍，日本就有向富士山致敬的白金3776。這種趣味，比起不費力只要砸銀子就能換來的高價筆購藏，不可同日而語。

圈內人根據鋼筆的構造與功能來玩賞，概分三大項：筆身、筆尖、上墨機制，每一項又分成若干小項。筆身的材質，除了今天通用的合成樹脂，主流較為注重金屬桿、硬橡膠、竹木桿、賽璐璐；筆身依裝飾工藝，又分為雕刻、鍛造、鑲嵌、彩繪、漆藝髹飾；上墨機制則自滴入式、拉桿、按鈕、負壓、真空、毛細管、潛望鏡、壓膽、活塞、吸墨器、卡式管，族繁不及備載。鋼筆圈又有些約定俗成的偏好，幾乎是一種執念。例如：活塞上墨的筆就比吸墨器要神氣；掏出賽璐璐筆，就好像逢官大兩級，人造樹脂自動退讓。其實不能一概而論：比如活塞筆還是德國筆廠專擅，日本筆付諸闕如，但不能說德國筆完勝日本；賽璐璐這個材質極不穩定，凡是收過賽璐璐筆的，多半都有爆管、變形等等的慘痛經驗。但「能點醒一個人的，從來都不是說教，而是磨難。」屢敗屢戰，是筆界，乃至一切收藏圈的日常。

我收筆的執念，是筆尖。筆尖材質、大小、寬度、曲度--概分左斜、右斜、上翹、形狀、彈性、出水方式（音樂尖是兩道出水）、筆舌材質，不一而足。有陣子還喜歡針對同一品牌同款筆蒐集不同筆尖版本，再跟其他品牌邊寫邊比較，像是鬥蟋蟀。後來發現無謂，因為會用的就是那幾款尖，其他的乾晾著挺可憐，就不刻意了。不過，筆尖總成是影響書寫操控與效果最重要的組件，重視一點不會錯的。

筆友對筆桿都會講究，因為這是最有裝飾空間的地方。像大品牌的超級限量款所以高價，主要也是在筆桿上爭奇鬥艷。有群筆友結伴去日本訂製鋼筆，訂做過程跟訂製手工皮鞋不相上下。但最花工夫的也是在筆桿的髹飾，筆尖打磨次之。我的筆桿雖五花八門，但要論精工，還是首推20世紀初期的金銀通花套。其實這種技藝並非絕響，只不過現在沒人用在鋼筆上了。

筆必須裝在筆套、筆袋裡。筆套筆袋的花樣繁多自不消說。儘管我手上最貴的筆袋是京都西陣織筆袋，但我最珍惜的仍是獨一無二的一個朋友為我一針一線縫製的小牛皮筆套，上綴一顆水波瀲灩的藍琉璃珠，也是朋友親手燒造。睹物思人，不勝依依。

墨水與紙是鋼筆不可或缺的伴侶。筆友間對墨水與紙的講究，絕不落於筆後。有位筆友甚至特闢一間房間放置墨水收藏，像是貴婦的衣帽間。筆友四處訪求好紙與特殊的筆記本、活頁紙、便條紙，乃至出國時必訪知名文具店獵奇，是圈內的日常。還有筆友也特別訂做鋼筆用便箋，髣髴唐宋文人。

不像很多人只拿鋼筆簽名顯現氣派，我是會依不同用途挑筆的。現在年紀大了，平日愛用粗尖大筆，一來是省力，二來是粗尖大筆可以寫小字，但是小細筆寫不了大字；出國旅遊，則攜帶較中小型且用卡式管的筆；寫西藏文，用斜尖比起西藏人愛用的平尖美術筆好使；臨帖抄經，用百利金老款M200最順手；彈性尖適合寫花體字，所以拿來寫謝卡生日卡。聽演講固然能把錄音轉檔成文字檔，但我還是習慣手寫筆記。因為我邊寫邊會歸納簡化，這個過程幫助我記憶更深刻。

玩物喪志這個詞，是不適用在鋼筆這個「生產工具」上的。早就有人把鋼筆比做戰士的槍，但我毋寧類比為運動員的裝備。馬克吐溫讚嘆鋼筆：「我們沒有人能擁有鋼筆那樣多的美德，也沒有人能像鋼筆那樣有一半的惡毒。但我們可以嘗試」瞧！我這不就在實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