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末世警訊」：英國實驗先驅 This Heat 首張同名專輯

「突然間，你會進入另一個世界，當下會不知道該如何聆聽我們的音樂，這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讓人們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耳朵去傾聽。」— 查爾斯·海沃德（Charles Hayward ）

【前言】

許多人將 60 年代譽為流行音樂文化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十年，舉凡The Beatles 帶來的輝煌，以及他們在全球所產生的影響，從流行樂到搖滾樂、從單曲到專輯概念的整個轉變，解放了人們的思想，以及翻轉人們對爵士樂、古典音樂和世界音樂的看法，無疑是鼓舞人心的時代。

但說到最具原創性的音樂，那絕對是發生在 70 年代。

無論是否喜歡前衛和先鋒音樂，都必須承認一些最具天馬行空想像的作品就來自於這黃金十年，像是德國電子音樂運動的興起、山下勉將日本傳統鼓擊與西方前衛元素融合、Brian Eno 開創環境音樂，隨後龐克帶來更進一步的解放，如 The Pop Group 從牙買加Dub和自由爵士樂中汲取靈感，打造出了獨一無二的粗獷節拍；Tuxedomoon 則從極簡合成器和黑色爵士樂（Jazz Noir ）中營造出了低迷誘人的氛圍。這些樂團的出現再次打破了所有可循的規則，創造出難以定義的音樂風格。

而在這時期的眾多樂團中，來自英國倫敦布里克斯頓的 This Heat 可說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走了出來，將無拘無束的實驗精神發揮到淋灕盡致。1979年，他們在家鄉的一個廢棄餡餅工廠的冷藏倉庫精心製作了這張顛覆常理的首張專輯，將前衛搖滾的奇想與龐克音樂的純粹力量強行融合，如今已被公認為極具影響力的大膽傑作。

【專輯錄製】

由查爾斯·布倫（Charles Bullen）、查爾斯·海沃德（Charles Hayward）和加雷思·威廉斯（Gareth Williams）組成的三人樂團以 1976 年英國發生的大熱浪為靈感命名，並選擇了一個廢棄工廠的冷藏室作為排練場地。

他們的作品既汲取了當下風行的音樂，又巧妙地穿梭於各種樂風和標籤之間，然而對於一支成立六年之久的樂團來說，他們留下的作品少得令人吃驚：正式作品僅有兩張錄音室專輯和一張 EP。這張同名作與其說是一張專輯，不如說是一張合輯，記錄了 1976 年初至 1978 年秋天，樂團在不同地點開展的錄音活動。

從大量無調性的吉他尖叫、暴力使用單簧管和中提琴等諸多樂器，牙買加風格 Dubbing、德國電子和世界音樂的影響，再到大量的手動磁帶剪貼製作各式奇特音效，不禁讓人聯想到德國知名樂團 Can 和 NEU! 等樂團，也因此《 This Heat 》經常被視為後龐克與德國音樂之間的連結，而他們也與早期工業音樂場景有著相似共同點。

除了實驗性質之外，後龐克流派整體的主要特點，是從 "去你媽的！" 的憤怒龐克態度過渡到 "我們完蛋了 …" 的內省和壓抑。畢竟，這張專輯是在英國經濟危機時期錄制的，與現在全球所面臨的通膨和環境危機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糟糕的是，當時美蘇冷戰正處於低點，原子彈毀滅世界的幾率似乎每天都在上升。樂團成員將他們身心感受到的恐懼和偏執傾注到音樂中，從而產出黑暗而隱晦的歌詞，再加上神秘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效，讓他們所想表達的脆弱心境變得真實可感。

「我們想傳達一種氛圍，不是那種 "我們遭受迫害荼毒卻無能為力" 的想法，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很反龐克的，出於龐克文化裡有許多懦弱之人，使它變成了一種失敗主義的崇拜，這張專輯是我們對此做出的回應。」

【全專輯曲目介紹】

首先，這張專輯採用的表現形式令人不禁聯想到垮掉派作家威廉．巴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和布萊恩．吉辛（Brion Gysin）所宣揚的 "剪切"（cut-up），這種開創性的表現手法對工業音樂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專輯以一連串的雜訊 〈 Testcard 〉 作為開始和結束，而所謂的 Testcard 便是指專門測試電視機顏色的檢驗圖，電視台每天開播之前，首先播出檢驗圖及測試色，以供觀眾調整電視機，於是我們可以將整張專輯視作一個電視頻道，藉由一系列的聲音實驗在腦中構出畫面，同時電視除了是現代科技結晶之外，更為無法親臨現場的觀眾提供參與的媒介，因此可以視作樂團對我們的邀請，帶領我們一覽他們精心建構的末世景色。

在檢驗圖雜訊進行到一半時，〈 Horizontal Hold 〉 的巨大音量給聽眾帶來了不小的衝擊與錯愕，早期的電視機經常需要手動調節，因為畫面的清晰度會不穩定，圖像會滾動和閃爍，於是該曲便模仿了這一點：一開始，粗重的吉他旋律和鼓點碾壓、攪動，然後停頓下來，接著吉他和鍵盤再次接踵而至，強烈敲擊，一次又一次地不斷進行切分和轉換，讓你失去控制，努力保持平衡，然後再次失去控制，直到節目開始播放為止。

〈 Not Waving 〉 的主題靈感來自斯蒂文．史密斯（Stevie Smith）於1957年發表的一首詩作 〈 Not Waving But Drowning 〉，詭異的歌聲令人不寒而慄，細看歌詞才驚覺是描述投水自盡的過程，溺水者在水中使力掙扎卻被誤認為是在揮手，並用毫無情緒的口吻說道：「這只是正常的掙扎反應，請不要救我」如此強烈的畫面感涵蓋了對死亡、恐懼、疏離的多種詮釋，捕捉了現代社會的孤獨焦慮：緊接著下一首歌曲 〈 Water 〉 令人誤以為是上一曲意象的延伸，然而樂團的想像力是如此豐富，打破了一般對水的認知，在翻滾的鼓聲中，各式金屬音色不斷響起咆哮，最終淹沒，斷氣，節目播畢。

〈 Twilight Furniture 〉用隱喻表達了文字之於肉體暴力被用於戰爭宣揚上（"打字機瞄準並上膛，鋼筆和點35口徑"）、人與機器的解構交織（"百葉窗的眼睛，金屬般的眼睛"）以及無處不在的社會馴化控制和武裝衝突、國家實施大規模監控、審查和宵禁等措施，整體可能參考了《 Our Friend the Atom 》，這是一部由迪士尼製作用來宣導核能的電影，畢竟對核毀滅的恐懼是樂團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主題之一。音樂方面以打擊樂為主，持續沸騰的聲響最終被稀疏的吉他和弦擊穿，墜入虛空。

〈 24 Track Loop 〉作為專輯的核心曲目，開創性地使用磁帶循環作為歌曲的基礎，黑暗和寒冷的氛圍與當時的後龐克和工業音樂先驅們並駕齊驅，但其中又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除了向約翰·凱奇（John Cage）和史塔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致敬外，我也把他看作是後龐克對 70 年代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的模仿，後者也曾使用磁帶循環和剪切黏貼的方法來產生新的旋律。而幾乎所有樂團使用的奇特、非傳統手法都可以在這首歌曲中找到答案，他們回避傳統，並且解構了音樂本身。

〈 Diet of Worms 〉 也許是專輯中最刺耳的樂曲：一連串高亢的音調輔以呼吸聲，還能聽到水滴落在鐵管的回聲，彷彿我們被囚禁在髒亂、惡臭的密室裡，週遭充滿死亡的氣息，下一秒進來的人究竟要對我們做什麼事情，光想像就令人頭皮發麻，喘不過氣；〈 Music Like Escaping Gas 〉接續著不安的氛圍，在陌生男子的一聲咳嗽後，抑鬱垂死的氣音緩緩哼唱歌詞，抱歉，與其說是哼唱更像是控訴，人類用燃燒排放工業廢氣，導致天空中瀰漫著危險的化學物質，樂團用毛骨悚然的語調道出科技進步換來的卻是人類文明的集體犧牲。

〈 Rainforest 〉 中各種器樂和物體猛烈敲擊，發出巨大工業機器運作的狂躁聲響，如此急促就快要無法呼吸空氣，是否暗示了人類的濫墾和污染已經讓地球之肺滿是黑色焦油…；關於終曲〈 The Fall of Saigon 〉，查爾斯·海沃德（Charles Hayward）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歌詞的靈感源於某晚觀看電視新聞時報導了西貢的淪陷，緊接著播放了一則關於貓喝威士忌的有趣新聞，這兩則完全不同的新聞在腦海巧妙融合，促使歌曲的誕生。其中巧妙地回避了老套的東方音效，指出遠東的大眾印象完全是由西方觀點塑造，鑼聲盤旋、木塊雙擊、鋼鐵的鏗鏘聲和超現實的顫音，接著一段反獨奏突然撕裂樂曲，彷彿嘲弄著過往吉他在音樂中的主導地位，就在最後音調達到了極致之時…今日的所有節目已播畢，回到了 〈 Testcard 〉 的雜訊，再次循環。

【結語】

《 AllMusic 》 的迪恩·麥克法蘭（Dean McFarlane）盛讚：「很少有專輯能被認為是真正重要、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藝術作品，能為整個音樂流派繪製藍圖，就這張專輯而言，很明顯，它在塑造後龐克、前衛搖滾和後搖滾等流派的過程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如同過往所有具有影響力的偉大專輯一樣，似乎要等上二十年人們才能真正理解其內涵。」

沒錯，對於第一次接觸的樂迷朋友來說，聆聽《 This Heat 》絕對是一種耗費心力的體驗，但最終也會得到非常有益的收穫，專輯中的許多概念接續在 1982 年廣受好評的第二張專輯《 Deceit 》中得到進一步的延伸。

多年來，這兩張專輯都被證明是另類音樂愛好者和考古者們的必聽之選，他們在低迷的音樂道路上跋涉，在未知的聲音領域探險。在這兩張專輯中，這張首張同名專輯無疑是最難消化的一張，但只要給它足夠的時間，肯定會是賞樂生涯裡最難以忘懷的傑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