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7|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讀者心得】所幸我們還有故事──《獸靈之詩》

文/Rivulet

注意:本篇心得內含劇情情節討論及完讀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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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覺得這部小說應該要可以在學界產出一山谷的論文,是一個好文本拯救研究生的概念(?)能夠探討的主題有那麼多──性別、原始文化、後設、敘事技術、傷痛與結合、小說倫理、殖民……之類之類的,但重點是這些主題都那樣密實融洽地縫合進了故事之中。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實在是一部很厲害的作品。

 

  「這個世界只是對真實世界的模仿」這個設定,以及基於此設定所衍生對於「真實」的叩問與其衍生出的不同生命樣態(無論生存於其中的人們是否是知道此真相的人),自然是本作最大膽又最迷人的部分之一了。

 

  最強模仿師紅鳳對此真理深信不移,而他/她所念茲在茲的事物只有模仿本身,因此終究要驅使她走向真正的模仿本源──「真實世界」來尋找至高無上的模仿技術;白猿毫不在乎此世界的虛假,只想盡情遊戲,唯有他的小猴子是真實,因而產生極端的執念;莉莉/璐安一心所願、在她記憶被消除的時候仍然呼喚她的渴望唯有再見泰邦,卻在復生的泰邦沒有認出她來時衝擊了她的真實觀,但最終她領悟並且堅定地表示:「就算這一整個世界都是假的,我們之間經歷過的事情,那些回憶、情感,都不會是假的。」至於「真實世界」的泰邦,則作為一個討論模仿/小說/創作的後設思考的存在,指出:「我們的兩個世界其實是互為表裡的一整個世界。」成為《獸靈之詩》對於模仿與真實此一問題的回答。


  這樣的「模仿之力」,就像哪怕我們知道這所有的故事都是虛構,小說家之筆卻依然能夠憾動我們對現實的理解,或者是調動我們的真實感官與閱讀時產生的真實情感的吧。


  而黑羊,大概就是整個故事裡最認真探索真實/虛假這個問題本身的角色了,他一生的故事,完整鋪展了這趟旅程。從最初如我輩凡夫俗子一般亦活在不知此世界為假的「真實即真實」的世界,到面臨模仿師初級考試──題目是鋸斷自己的手再以模仿復原──與白猿的引導而徹底理解「這個世界只是對真實世界的模仿」這個可謂成為偉大模仿師必備的金鑰密語,獲得了接近模仿本源的力量,卻同時陷入了茫然:如果這個世界是假的,那麼生存其中的意義何在?於是他執著地回溯過往記憶,沉入關於父親死亡的痛苦來尋找意義。與獸靈結合後他驀然領悟「中陰」的道理──這個來自他的原鄉「拔多」此名的意思,指的是人死後轉世到下一個生命前短暫停留的階段:「這整個世界都是中陰,萬物皆變,本無真物」,無論世界是真實抑或虛假,活在其中的生命本就只是過客,這個世界就是一場盛大的遊戲。

 

  對於此時的黑羊來說,他所在乎的並非「進入下一個生命」,而是「停留在此的階段」,他認為若他能復生他所愛的人,那麼大家都可以在這個遊戲的世界裡永遠幸福快樂地在一起,但母親的哀求拒絕卻破壞了他的幸福想像,無聊隨之洶湧而來,他如今無所不能,卻無人理解他的真理,最想實踐的事情也無法實踐,只能沉浸於遊戲之中聊以移轉注意力。與金玲的相遇既是對其信仰的一次動搖,更碰撞出他從未產生過那最真實濃烈的「感情」。這個由密冬所殖民的灣島上極具模仿天分的女孩對萬事萬物的熱愛,固執於「只要對我們有意義,那就是真的」其實如此切中他內心真正所想,以至於使他為她痛苦萬分,直到她的死亡引發他深重巨大的悲慟,甚至將自己拆解成千萬碎片化入風雨天地只為尋找女孩之子的下落,最後失去重回人類的欲望與決心。

 

  而最後,當他帶著金玲的孩子莉莉回到密冬皇宮,面對那一枚與真實世界相通的鏡子,以及和紅鳳、白猿的激戰,在生命末端,他終於擁有了力量更為強大的想法:「也許模仿真實而誕生的所謂假物,會比原物更加貼近真實也不一定」,並且相信「假物最終有機會瓦解真物」,從而真正完成了他那代表著拔多──中陰生死輪迴觀的黑色圖騰,並以其產生的力量逆轉了戰局。


  關於真實與虛假的辯證當然不是什麼新主題,但讀者所期待的,自然也是小說家怎麼將主題化為故事的魔法。除了這部作品在「模仿技術」還有「模仿師的養成」等種種相關設定龐大、完整而細緻的描寫(簡直就是高等級的「創煉」)以及豐富的哲學式討論之外,開枝衍生的厚實的情感向度也十分令人著迷。

 

  戲謔地說,這整部故事當然充斥著CP,不是二人行就是三人行,要嘛排列組合配配看也都別有滋味,沒有人一起行的話通常就是藏在心裡。

 

換個方式說,這些角色們到頭來,人人都還是怕寂寞的。

 

  泰邦與璐安官方綁定第一CP,但莉莉和安子未必不能成為一對美好安定的偽百合,畢竟在那個時候安子是如此需要莉莉,而當安子被殘忍性侵殺害後莉莉又是如何陷入尋找兇手報仇的瘋狂甚而忘卻自己的安危,至於莉莉跟黑羊當然也有眾多發展的可能性;白猿與黑羊約定永遠都要一起玩遊戲,而他每次贏都只向黑羊索要諸如菠蘿麵包、菠蘿麵包、很多的菠蘿麵包之類的簡單事物,而非一條手臂一顆內臟這種看起來似乎是瘋瘋癲癲的白猿會要的賭注,可見「與黑羊一塊玩遊戲」這件事本身是他多麼單純的欲望;阿蘭從對師傅的無條件敬愛服從到終於被鶺鴒衝開內心情感的破口,最終使其因背叛對師傅的意志而遭圖騰反噬而死;金雪每次對阿哞說「走開」,心裡真實的聲音都是「過來」;金玲懷抱著對無法結合的愛人的執著念想,而用模仿之力創造了她與那人的孩子;黑羊則還為了金玲一度放棄當人。

 

  而即便是只想追求最高級模仿、視一切如草芥的紅鳳,都還是想要帶著最可能理解她、最可能達其境界與最能夠受她控制的她最好的學生黑羊一起前往真實世界(雖然那段話是否只是話術也很難說)。

 

  情感向度給角色帶來了衝撞「此世界只是對真實世界的模仿」之虛假牢籠的強大力量,比如黑羊在遇上金玲與莉莉之後的思想變化、並且融合了一點白猿的意念之後所完成的圖騰足以順逆生死;比如阿哞終於領悟到他和金雪之間不需要金蘭連結的神秘力量,為了恢復他們之間最自然的情感,不惜殺死自家獸靈;阿蘭見到被折磨至瀕死的鶺鴒(她終究來不及知道鶺鴒的告白到底是不是真實的)而獲得能力的終級力量;當然還有最後,因感受到情感最真實溫暖的那個部分,而決定和真實世界的璐安各分一半靈魂,讓被削弱邪念的惡靈璐安回到那個世界的泰邦身邊一起生活下去,讓兩個泰邦各自於真實世界和影子世界存活並封印了那面作為通道的鏡子。


《獸靈之詩》從封面插畫裝禎,便暗示了模仿與故事間的鏡射。


  遊戲自然也是一種「模仿」,而遊戲所發揮的模仿之力,需要玩家身歷其境地參與其中。就此層面來說,整部小說建基在「遊戲」的框架之上,就需要讀者跟隨著遊戲的設計,一路玩到最後。而之能夠身歷其境的程度,也就是來自於小說家對此「虛假世界」極盡所能的寫實描寫功力以及透過不斷切換時間空間、延遲謎底與謎題層層嵌套、每個段落和部分都以「身處其中」的視角集中處理該區塊的事件以至於在每個遊戲區塊都無法從上窺看真相、而每個部分又都密密埋下線頭與其他部分彼此關聯等等的敘事技術,當然,也還有與我們所在現實的各種呼應與元素轉化。

 

  雖然這部小說如此慘烈,非死即傷,無傷也可能身有殘疾,亦或復生之人已非完整那人,亦或想要自由卻被啃噬殆盡,亦或窮其一生追求至極的模仿卻原來這種模仿並不存在……但我還是覺得,這是一部極其溫情浪漫的小說──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都是不完足的,而不完足才是真實,我們需要更多的想像與更多的模仿,因而有了故事。


  在結局處,莉莉問復生的15歲泰邦說,你還會說故事給我聽嗎?泰邦微笑,獸靈許諾。

 

  小說從故事開始,從故事結束。就算世界毀棄、人類滅絕、所愛之人死去、願望終為虛妄,但我們還有故事。於是真實世界的泰邦如此說:

  「真實與虛假之間的縫隙,是留給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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