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透著一絲陰涼,空氣瀰漫著濕氣、麥香,以及塗在木頭家具上的防腐漆料。夜晚的雨珠殘留在玻璃窗,向清醒的世人留下晨雨到訪的證明。一條水痕自窗沿滲下,經過一夜的累積,已在傾斜的小角落積出明顯的水灘。
搖椅嘎吱作響,提德動了動有些沉重的雙腿,以挪動卡在椅墊裡的毛毯。他覺得腳有點癢,不過舒托耳提面命絕對不准抓。左腳的濕疹已經發炎好一段時間了,要不是舒托強硬讓他接受醫生診治,他恐怕會把自己的腳抓到皮膚潰爛。
除了濕疹,他的身體還有許多濕氣造成的毛病。鎮上的醫生告訴提德要多多活動,別老是待在屋內。提德同意是同意了,可是每次早上一睜開眼,他就得先承受疼痛的伺候;久而久之,他就對運動興致缺缺,就算阿紐恩來勸也勸不動他。
提德感到可笑又無奈。過去在漁村,他可是過著比現在還要更糟糕狼狽的生活,卻從沒碰過這麼多小麻煩。但在搬到內歌瓦鎮生活的第一年,他首先就被這裡的溼氣給擊倒;之後的三十年,提德變得容易患上疾病,已經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靈活的工作了。
阿紐恩明白指出他只是老了,但他不認同。不過在她強硬的要求下,他還是心有不甘地卸下重擔,從烘焙師的身分退休。
起初他依依不捨,時不時會硬撐著年老的身子爬下樓,看著接替他工作的舒托、阿紐恩,和他們雇來的幫手烘烤糕點和麵包,享受熱氣與麵粉飄散在廚房裡的感覺,這能讓他沉醉在過去的成就。
後來,他漸漸接受這對小夫妻能夠做得比他好的事實,而他也意識到自己只是個需要別人分心煩憂的糟老頭後,他就放心把這間當初從漁村逃過來時就買下、鄰近鬧區市集的小烘焙坊交給他們,獨自留在二樓坐著搖椅,透過烘烤氣味感受彼此的存在。雖然提德偶爾還是會感到很寂寞。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八十多歲了,已經步入年邁。是該服老了。
不過這也代表他終於盼得期許已久的安逸。他幾乎都快忘記、甚至難以想像以前的自己是如何熬過那段艱苦的時期。
一道細長的金光偏折透入,恰好打在提德的胸前。他輕撫著難得的溫暖,細聽從樓下傳來的熱鬧喧嚷:僱工和學徒們已經來到廚房,為一天的工作做好準備;阿紐恩大聲喝斥著,只因為送貨商沒能準時送交他們需要的麵粉和食材;舒托拉高音量,指使那些剛入門的學徒去做他們該做的事,而不是賴在倉庫摸魚。
樓梯傳來蹦蹦踏踏的聲響,兩名年幼的男童、女童在年約十一歲的大男孩帶領下衝上二樓,又叫又笑的朝提德撲來。調皮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先是大聲叫嚷著,接著分別繞到提德身後,使勁玩弄搖椅;而相對成熟許多、身穿仿製工作服的大男孩,則是端著一盤薯泥粥和切片麵包來到提德身邊,以禮貌的口吻向他道早安。
提德笑了笑,同時阻止大男孩訓斥自己的弟弟妹妹。在簡單寒暄後,大男孩就把早餐放到茶几上,拎著孩童回到樓下,準備加入到父母親的工作行列中。
提德暫時沒有打算去動放置在茶几的早餐,而是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回憶。
他憶起了逃離漁村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在懷埃恩飛向大海、直撲梳留古秸瑪而去之後,提德陷入昏睡,並且作了個夢。他夢到漁村陷入一片模糊的花白,並且再過不久之後,覆蓋漁村的霧氣即將散去,那些怪物將隨著菌絲瓦解;而同樣被侵蝕的房舍、植物、走道,以及滿地遺體,也會邁入與怪物們一樣的下場。
海水最終還是會灌入漁村,曾經高聳的矮山將取代舊有的海岸,而一場爭鬥才剛要展開。
夢醒後,神鳥釋出最後的慈悲。祂告訴提德,他們還活著。於是提德在清醒後,立刻把年輕衛兵和小蠻龍從絲繭救出來,並在荒原幸運找到某人遺棄的貨車和倖存的馬匹,頭也不回的駛向遙遠的內歌瓦鎮。
當提德穿過黑森林、來到漁村邊界,他看到滿地腐爛許久的屍體。這些都是此前試圖離開漁村的人,他們最終都落得與史唐德一樣的下場。
提德事後聽說其它葛摩家族控制的漁村都遭遇相似的災難。
總之一切都過去了。
每次回想這些事,提德就會害怕胸口又冒出悶熱感。好在沒有發生。
他很久沒有做過怪異的夢,也不再夢遊了。
樓梯口再次傳來腳步聲。這次走上來的是舒托和阿紐恩。他們帶來一件全新的格紋毛毯披在提德身上。他正好覺得有些冷了,滿懷感謝的對兩人點點頭。內歌瓦鎮的氣候真是變化無常。若是當初知道香之境並不如傳言般那麼美好,他就會選擇到其它城市定居了。
「父親,昨晚睡得安好嗎?」阿紐恩跪在腳邊為他褪去拖鞋,雙手輕揉著凍僵的腳趾。提德一點也不介意沾滿麵粉的圍裙碰觸到他的褲管。
「睡得很好。這麼多年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好。」他溫和地笑著。
舒托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早餐。「需要我幫你嗎?」
「不,我老了,但不是殘廢。我可以自己來。」提德伸出細瘦的手托住粥碗一角,挪到嘴邊輕啜。
他眨著佈滿老人斑的眼睛,說:「你們該去忙自己的事了。別讓錫安諾瓦斯大人等太久,他可是我們的恩人。」
「我們會的,父親。」阿紐恩為他重新穿上鞋,露出甜美的笑容;誰能想到這位如此可愛美麗的女孩,曾經是個討人厭的小惡霸?他用掉全部財產在內歌瓦鎮買下這棟房子並登記為她的養父以前,根本不知道她其實是女孩子!
儘管很多往事他都記不清了,可是他對小蠻龍的變化印象特別深刻。
至於他的丈夫舒托──那位年輕衛兵,他本來就是個俊俏到讓人稱羨的小子,直到現在都沒變過。
舒托挽著妻子的手,點了點頭。他們一同走下樓,重回到悶熱的廚房繼續工作;看著這對夫婦恩愛的模樣,提德備感欣慰。
提德打了個呵欠,他有些睏了。明明昨晚睡得挺早的。不過他打算等吃完早飯再來稍微打個盹。
他放下喝乾淨的木碗,拿起一片佈滿孔洞的麵包,遞到嘴邊正要咬下,可他赫然發現焦褐色的麵包表皮似乎有些異狀。他瞇著眼仔細瞧了會,才發現麵包居然冒出一粒一粒白斑。麵包發霉了。
提德皺著眉頭,感到很不解。平常會在早上供應的麵包都是在深夜時烤好的,即使再怎麼潮濕,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壞掉才對。
他又拿起一片麵包檢查;果不其然,發霉了,而且還長出濃密的菌絲。不管怎麼說,這也太快了。
提德左手一振,麵包從手中掉落。就在他還沒能反應過來時,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居然冒出大量冷汗、劇烈顫抖著。
他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想試圖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急遽發生的變化卻令他再也無法冷靜思考。
他看著汗水凝固、蠕動,然後冒出一根又一根細長的白絲,沿著皮膚的皺褶向外延伸、包覆住整隻手。白絲繼續探向手肘,所經之處的肌肉和血液都燃生燥熱。
他看到由菌絲構成的史唐德站在面前,一臉沉痛地握住他的手。
提德忍不住反抗、尖叫,可他卻在這時候猛然清醒。他慌忙一看,發現自己的手好端端的,根本沒有什麼絲線,史唐德也不在。
正當他鬆一口氣,他注意到掉在地上的麵包仍殘留發霉的印記。
冉冉上升的細小菌絲在這時深烙腦海,揮之不去。
提德睜著愕然的雙眼,與霉斑對視。
他聽到了鳥的啼叫。悠長而飽含深意,響亮且讓人無法自我欺瞞。
這是一道諭令。
由神鳥之王傳達給提德的諭令。
他不願解讀。但是遠古神獸的旨意,卻不是他憑藉凡人意念能夠阻卻的。
提德悲痛望向偷偷跑上來的孩子們。
神鳥之王頒布了諭令,他奉命接受。
他將為祂實現下一個令人恐懼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