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火車站的外表不若台北車站般的新穎,除了那日式建築的風貌外,月台四周漆落斑駁,更顯露出歷史在此刻畫下的種種痕跡。
「動作快一點!背包帶著,往這邊前進!」一個穿著草綠服的中尉,看起來像是押車的軍官;腋下夾著厚厚的文件夾,另一手則拿著擴音器,大聲的催促著這一群新兵往剪票口的方向移動。
背著厚重的黃埔大背包,卡在列車車門口顯得如此擁擠,移動的速度也跟著緩慢,更別提坐了五個多小時的車,光是飢腸轆轆就讓人無精打采,再加上憋著一泡尿,深怕肚子一用力,就會全給洩了出來。
顧不得押車軍官的催促,一群人甫下車全擠在月台上,四顧的尋找著洗手間。
「是誰啦?搞啥飛機?」前面的弟兄在行進間突然停了下來,差點害我整個人撞了上去。只見他抬著右腳不斷的在地上磨擦了好幾回,而且嘴裡還不滿地嘟噥著。
地上一攤水,空氣中飄散著尿騷味,看起來像是有人在這裡撒了泡尿,該不會是有人尿褲子了吧?偏偏前面這同梯的沒注意,一腳給踩了上去。
沒時間去找是哪個倒楣鬼幹得好事!跟著一堆人走出剪票口,一瞧見大門旁的洗手間,各個無不爭相的擠進去痛快一番,也惹得一旁想解手的老百姓們抱怨連連。
同梯的弟兄們一走出高雄火車站,在領頭士官的引導下,沿著火車站前的馬路向前移動。一條條長長的人龍走在街上,佔據快半個車道,每個十字路口要不是有憲兵同志的交管,只怕得等上好幾分鐘才能夠順利通行。或許當地人習以為常了,甚至在幾個路口還可有人大聲的喊著:「阿兵哥讚喔!」
行軍路線沿著建國路前行,經過高雄公車總站前,一旁停了不少等著載客的計程車,司機則忙拉著客人、不斷的高聲喊價。
幾個忙著拉客的穩將,一見到部隊行軍至此,竟放下生意,轉而朝行軍的弟兄們喊話,似乎在預告些甚麼:
「緊卡電話叫厝ㄟ人來面會喔!說到『遣送營區』啦!」一位司機大哥,口裡嚼著檳榔,認真的叮嚀著。
「再五天喔…船沬開到『金門』!」另一頭則有人這樣的說著。
這些言語讓人心中有著滿滿的問號,可部隊移動速度頗快,沒有人敢停下腳步多問些甚麼,只能努力的跟著,深怕一個不留心就落了隊。
行軍的目的地在那?不僅押車的軍官沒說,一旁隨隊的班長們也各個神情嚴肅、不發一語。弟兄們一路向前走,經過了名聞遐邇的愛河後,只覺得腳下的步伐是越來越慢,肩上的背包越來越沉重,弟兄們的汗都已濕透了草綠服,我自己則是褲頭不斷的向下滑落,為了怕麻煩,只得將皮帶用力的繫緊些。
「班長,我們要去哪裡呀?」前面終於有弟兄忍不住的向一旁的士官問了話。
「我們要往壽山的方向,就快到了,別問了!」士官轉頭回了一句,隨即邁開步伐往前走。
「壽山?動物園?」一堆人竊竊私語的在底下交談了起來。
從小到大除了遠足到過斗六的「天元莊遊樂區」外,高雄這地名就只有在書上看過,更別說是壽山了,這是一座山嗎?
是不是一座山,其實不用多做爭辯,道路的坡度是越來越陡,兩旁的建築物也逐漸減少,最後走在山坡路上,儘管踏的仍是柏油路,除了兩旁的林木,早已不見市區的車水馬龍。
厚重的鼻息聲在隊伍間喘鳴著,喉嚨乾渴到唾液都無法分泌,多麼希望現在能喝上一大口的開水。部隊持續的往前走,除了剛剛經過岔路時還瞧見了「壽山動物園」的指示牌,但這條路彷彿無止盡似的,唯一有變化的是原本炙熱的陽光,因為烏雲的到來而稍稍的收斂了些。
「到了,到了!」前頭有人傳來呼喊聲!看了看手上的時間,都已經快下午三點鐘。一早從成功站上車,我們歷經了八個小時,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陸軍後備指揮部前送營區」
營區的大門只有一個鐵柵欄圍著,要不是門旁的柱子上有這麼一行字,乍看之下,會讓人覺得這不就是個廢棄的學校、或是破舊的宿舍。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前送營區」這幾個字!方才路上聽穩將說到「遣送營區」時就覺得納悶?不是來當兵的嗎?又不是偷渡犯,是要遣送到哪裡啦?
「弟兄們注意,這裡是『前送營區』,你們要在這等著船班到來!」一個少校軍官等著所有弟兄都走進了了營區、大門跟著關閉後,站在司令台上面無表情的說著。
「往金門的船,將在八號出發,你們有五天的時間,可以通知家人前來面會…」少校持續的說著接下來的撥接程序。
聽著長官的說話內容,弟兄們終於知道這營區只不過是我們搭船到外島的前送站。我們在這裡的等船的時間,沒有公差、不用操課,更不用早晚點名。可以自由的逛福利社,盥洗的時間也沒有限制,除了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開放家屬前來會客,其餘的時間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總之沒人管你,但你也離開不了。
長官將我們依著「909XX」及「904XX」的郵政信箱編號分成了不同寢室,這也代表著是不同的船班。「904XX」的目的地是離島澎湖,而「909XX」的目的地呢?就是傳說中的外島─「金門」。
跟著帶隊班長的背後,我們這些分發到金門的阿兵哥爬上了二樓,走進其中一間寢室:
「你們自己選床位,下鋪不夠睡的話,才選上鋪…」
寢室大小跟在成功嶺的差不多,一樣的大通鋪,但床鋪上沒有軍毯,裸露的木板上,只有一床發黃的棉被。至於寢室的四周外牆,就只單純的刷上水泥漆,與成功嶺營區的整齊劃一相比,這裡顯得簡陋寒酸,更像是沒人管的化外之地。
「在這期間,三餐會有伙房送餐過來,時間會是在早上的七點…」班長宣布三餐用膳的時間,但沒有餐廳,會有專人親自送達,更是讓人是一整個摸不著頭緒。這樣的疑問沒有擱在心裡太久,隨後送來的午餐就有了解答。
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下鋪,把大背包擱在床頭,然後整個人攤在床上,讓疲憊不堪的身體稍作了休息。可身體都還沒完全放鬆,寢室大門口就傳來吆喝聲:
「吃午餐囉,來這邊領便當!」
翻身一看,兩個穿著圍裙的夥房兵,把一個便當鐵架給放在地上,裏頭則是堆放了好幾個鐵飯盒。
我走向前拿了一個飯盒,見著後頭還跟著一個同梯弟兄,就順手把手上這盒先遞給了他!
「謝啦!你也是二營兵器連的,對吧?胖帆?」他認識我?這弟兄看起來面熟,可我一下子卻記不在那見過他。
他見我一臉疑惑,就自己先報上了名字:
「我叫吳庭維,十一班的!你那麼有名,士官長都說不可以叫你大摳呀…」
十一班的人都住在三寢,也許偶然間在廁所遇過,難怪總覺得似曾相似,但也因為沒有交集,自然就沒留下名字。倒是我殘名在外,全連弟兄肯定都知道我的體能差,沒想到這倒成了大家認識我的好機會。
巧合的,庭維的床鋪就在我的旁邊,我倆拿著便當盒就坐在床上嗑了起來。這個便當盒肯定放了好一陣子,打開盒蓋不見熱騰騰的蒸氣,掂在手心,也只有一點微溫,倒是裡頭的菜色是裝的滿滿;滷蛋、排骨、發黃的高麗菜,菜色看起來普通,但走了這麼長的路、體力早就透支,這下誰還管那麼多,各個捧著便當埋頭吃了起來。
儘管營區老早就開放弟兄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前來眷探,可要搭船離開的人真的很多,整個前送營區只有四部公用電話,光從二樓往下看,長長的排隊人潮,就讓人直想著放棄。其實我心底也沒打算讓家人前來,畢竟高雄離台北的距離真的很遠。
好不容易等到就寢前,排隊的人潮少了很多,這才挨著其中一隊伍,有了打電話回家的機會。
投了一元下去,電話一接通,另一頭才傳來說話聲,接著就只有「嘟嘟…」聲作響。我拿著話筒,懷疑著這電話是否故障?後頭排隊的弟兄見狀,趕忙提醒著我:
「長途的,一次投十元才不會馬上斷線啦!」
對喔!都忘了自己人在高雄!這回學聰明了,一次就投了個十元硬幣,約10秒接通後,電話另一頭傳來老媽的聲音:
「喂,你要找隨…」是那熟悉卻又不標準的台灣國語。
「媽,是我奕帆啦!我今嘛人在高雄…」一旁的人聲吵雜,我怕老媽聽不清楚,大聲的說著。
「啥!你分配到高雄喔,那很遠耶…」老媽一聽到我人在高雄,就覺得是個遙遠的地方,言語中透露著惋惜。
「不是啦,我分發到金門啦!我在高雄等著坐船過去…」為了怕電話費不夠,我趕緊報上接下來要前往的目的地,以及家屬如何前來面會。
「金門?啥咪!我叫你爸來聽…」老媽大概是一時沒法接受,又怕要來面會卻對高雄不熟悉,趕緊要老爸過來接聽。
金門在台灣老百姓的心中,就是個危險的前線,有人一搭船過去,就沒能安全地返回家鄉。其中像是對岸「水鬼」會前來摸哨,取人項上首級或是割耳朵事件,更是駭人聽聞,也難怪只要阿兵哥抽中「金馬獎」,就像是抽到了下下籤。
「奕帆喔,我爸啦…」電話另一頭傳來老爸的聲音。
老爸畢竟是過來人,當然知道當是兵這麼一回事,但是一聽到兒子要前往金門,多少還是有些擔心。
「你長那麼大了,自己要懂得照顧自己。人家怎麼做,我們就跟著做,小心為上…」老爸簡短的叮嚀著,畢竟出門在外,父母能照顧的還是有限。
「嘟…嘟…」電話中夾雜著聲音,應該是電話費不夠了。
本想再跟老爸多聊上幾句,可後頭一堆同梯弟兄也等著打電話,就趕緊跟爸爸交代一下這裡的聯絡方式,以及怎麼搭車上來這個營區。
臨掛斷前,只知道老爸最近有一些工程要趕,怕是沒法前來看我,要我自己好好的照顧自己。當下的我沒有著太多的失落,畢竟這早就在預測當中,但不知為什麼,眼眶卻悄悄的湧上了淚水。我想這是在莫名的恐懼下,聽到遠方家人熟悉的問候,讓原本緊繃的身心,有了短暫宣洩的出口吧。
附記:
前送的任務在民國九十年時就由壽山移至鳥松的後庄營區。不曉得現在壽山這塊營區是否還存在?但只要在這裡待過的弟兄,肯定都有著淚水交織的記憶,尤其是在午夜夢迴時,一邊想著要離開家人,一邊又要擔心飄洋過海的前途茫茫,等待的日子裡,有著度日如年的徬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