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讀了林燃的女子故事,也令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的家在台中,媽媽說,那原本是一間有著黑灰色屋瓦的平房,座落在當年還隸屬於台中縣太平鄉的一個眷村裡,後來改建時,才成了一棟三層樓透天的房。時至今日,我還背得出那地址,房宅街路的巷弄地號,無一不漏,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太平鄉已成了太平區,曾經的路址也成了歷史,只存在那一代人的記憶中。
小學時,每年暑假,只要奶奶沒有來台北住的時候,媽媽都會帶我回去外公外婆家,那是從小身為獨生女的我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可以跟表兄弟姐妹一起玩,同吃同睡同處一個屋簷下。不過那時,表姐是極煩我的,嗯,就是靜,雨兒的媽媽。靜總嫌我「愛哭又愛對路」,還最會跟她的爺爺我的外公告狀,然後身為年紀最長的她,就不免會被外公唸個幾句,她覺得外公就是偏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我對那棟透天厝的記憶,都是潮濕而溫熱的,又或者僅僅只是因為夏天。
常常上午的時候,外公會讓我們寫書法和暑假作業,並讓我們輪流讀報;下午,我們如果沒有跟著鄰家孩子們一起玩耍,就是跟著外婆在菜園裡穿梭,這是媽媽家族我這一代孩子們專屬的夏令營,上午修身養性,下午強身健體。(笑)
雖然我從小就長在山裡,很熟悉山林與自然的一切,但外婆的菜園還是有許多我不認識的植物與菜蔬,外婆種的菜蔬多半是供自家食用,偶爾養得豐美,收成得多吃不完,才會分送給鄰居的叔伯阿姨們。
台中的夏日炎炎,外婆經常會給我們做一些消暑退火的點心,像是地瓜涼糕、手洗愛玉、綠豆湯什麼的,其中最特別的要屬麻薏了,外婆的菜園子裡就種了一小方麻薏。小時,我不識此植物,就學外婆用閩南語說「麻薏、麻薏」,不知字就只記其音了。後來還是外公教我們,我才知道,那看來像極野草的麻薏,原來就是黃麻的幼苗,它的正確名稱是麻芛。
麻薏生得翠綠,雖是嫰葉,但料理前卻極費工,不僅要耐心摘揀,一片片的去除葉脈,去脈後的葉片還要加以反覆搓揉,並將釋出的黏液沖洗乾淨,外婆說這個步驟尤其重要,因為搓揉沖洗後才能除去麻薏特有的苦味。
以前我們這群小孩都邊做邊玩,胡亂搓揉,好不容易摘揀完的葉片,一大籃都給揉洗掉大半,外婆說這樣可惜,可不好好搓揉沖洗,煮了會太苦,不好吃!於是後來我們都只能看著外婆做了,只有年紀最大的靜有資格幫忙,這時就換我覺得外婆偏心!(小時候就很會自己想,然後又幼稚,笑)
等到麻薏都處理好後,外婆就會燒一鍋水,先加入小魚乾煮成高湯,再放進切好的地瓜滾到熟透,最後加入麻薏一起熬成濃稠的麻薏湯。翡翠綠自帶勾芡狀的羹湯,間雜著黃澄澄的地瓜塊和銀白色的小魚乾,真的美極了。彷彿小銀魚們穿梭出沒在金黃的地瓜群島,徜徉在一片碧綠海中,又像外婆的麻薏菜畦在夏末開滿了黃黃的花。
濃稠的羹湯,因為小魚乾和地瓜的加乘,讓入口的滑順感多了鬆軟與綿密的層次,原本飽含清苦的麻薏則增添了幾分甘甜,是苦中有澀,澀中又帶微甜的滋味,那就是我記憶裡外婆特有的苦甜,所有的顏色,都是盛夏的山林與海洋,青綠、金黃與銀白交織的美麗。
據說在台中,麻薏要放涼或冰過後食用,才最清涼消暑,可外公外婆家的麻薏不吃冷也不吃冰,每次都是熱騰騰的就上桌了,外婆會一碗一碗的盛好,我們就圍坐在餐桌上,一口一湯匙呼呼的吹著,雖然腳下吹著電風扇,但還是吃得一身淋漓,當時真覺得這綠羹湯一點兒也不消暑,更不清涼,根本就燙死了。
可說也神奇,就小時吃過那麼幾次暑假,最後一次吃是高一,外婆搭著火車,從那透天厝裡帶來的暑夏,那味道就一直存在我的記憶裡,外公外婆相繼走後,生活在台北的我們就不曾再食過那滋味。幾年前,靜回台中探望舅舅時,曾給我買過兩三次,都是有名的店家,常有饕客按圖索驥而去,可我怎麼嚐都不是外婆的麻薏湯,不是小魚乾換成了魩仔魚,就是用太白粉勾了太濃厚的芶,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少了那份苦甜,那個外婆才有的苦與甜。
這忽然來襲的滋味,暑夏的溫度、食材的顏色、手的觸感與臉額上的汗滴、腳下老舊的電風扇,回憶茂生之處,許多人事物隨著年月,只能是想念。我總是以為自己有一天終將淡忘,可至今卻還一直牢牢的記著,一如我記得那棟透天厝已成歷史的路址,點滴分毫不差。
我想,我應該將一切寫下,那個久遠的暑夏,外婆的味道,然後放在這裡,讓所有人都看見。
二〇二四.〇三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