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這場大雨早就停了,讓我能夠在荒郊野外生火取暖。
即使只是靠在大樹旁邊,也好累啊……
桑德里亞的狂暴雷電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不過皮甲以及手鎧有幫我減輕傷害,我身上的外傷雖然超多,卻還沒嚴重到危及性命,更多的痛苦是來自獵魂者的摧殘。
這玩意兒如此危險,難怪我曾聽說一個人一生最多只能用它狂化一次,若有第二次便會導致器官、血管通通爆裂而死。
反正事已至此,這些都不重要了,我該專注的是休息。內傷痛歸痛,睡一覺還是會好的。
糟了,肚子好餓……幸好我剛剛在城鎮,除了從死掉的癲徒身上取得可以保暖的衣物,也順便在無人的餐館搜刮一些肉乾。加點胡椒鹽嚐起來真棒,再多咬幾口紓解渾身的疲憊吧。
「梵……對不起……」
阿莉兒淚眼汪汪盯著我,感覺她好像快哭出來了。
「要不是我只是靈體,說不定也能幫上你……」
說真的,每當她這麼柔情,都讓我好不習慣。
「阿莉兒,妳沒吃錯藥吧?道什麼歉啦?真不像……平常愛嗆人的妳欸!」
現在說話讓我非常吃力,但我還是想回應阿莉兒。
「對了,透過剛達國王,向溫德森索要那塊星形石板的計畫,看來是失敗了……我會再想其他辦法將它拿到手的。到時任務完成,妳也能重獲自由。這點妳不必擔心。」
「……」
聽完我的話,阿莉兒不知是怎了,表情變得很沉重。
「與其在乎我的自由,你應該好好留意自己的身體吧……雖然當時使用獵魂者是不得已,可是——」
「呵呵,妳管的還真多呢。苦難這東西,自我出生就跟我形影不離,受傷什麼的都是家常便飯,我早就無所謂了。」
說到這,我還有點得意。如果倒楣能換取金錢,我想我一定會是全大陸上前幾名的富豪吧。
不過……阿莉兒是在生氣嗎?她忽然咬緊牙關,眉間也皺了起來。
「呆子!這就是你糟蹋自己的理由嗎?明明你心裡,就很希望有人能愛惜你啊!」
蛤——阿莉兒在說什麼鬼話?
「不然為何,海倫娜他們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你,會讓你發起神經?這不就證明你很在意他們,不想被他們討厭嗎?」
「哪、哪有?妳別亂說!」
「還說沒有,已經很明顯了好不好?你啊,其實一直都在害怕吧?怕有一天會像這樣,被自己看重的人敵視,或者更過分點——被他們背叛。」
什麼玩意兒?阿莉兒是怎樣?莫名其妙欸……
「妳今天怎麼話這麼多?單獨和人露宿,讓妳很興奮是不是啦!」
「你別給我扯開話題。如果不是我說的那樣,那你為什麼要執意一個人走完這趟坎坷的旅程,不邀請別人陪你冒險?難道你在路上就不曾遇過,可以當你同伴的人嗎?多少都有吧!是你害怕同伴會背離你,才不敢和他人建立羈絆!」
阿莉兒表情嚴肅,直視著我,彷彿在叫我認真想想她說的這些。
她到底要幹嘛啦?
唉……
幾秒過去,阿莉兒的眼神還是一樣犀利。
煩欸……
好啦好啦。
其實我……能理解阿莉兒的意思。
也真就像她說的那樣,我不敢與人深交。
即使對海倫娜、艾恩這樣的正直好人,我也會避免與他們更進一步相處。
畢竟,不去相信任何人,也就不會再被自己信賴的人背叛了。
當年我還是某富商家的小傭人,家中的大小姐就是平日待我和善,深得我的信任,但她卻在某天為了取樂而陷害我。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女的請我到她房間除蟲的時候,她自己脫了上衣發出哀號,還向我露出那抹充滿惡意的微笑。
事後我也沒料到,替我擺平這項陷害事件,又賦予我新人生的聖諾亞王國,到頭來也只把我當成用完就丟的殺人工具。
我向國家奉獻的忠誠,反而害我背上弒君之罪與叛國之罪,被百姓痛恨,也被極刑折磨。
說起來,這些過往就和詛咒一樣,早就深深烙在我的記憶裡了。
每當我想要重新踏出去,和他人建立羈絆,它們便會冒出來提醒我,將真心交給他人的下場會有慘。
回過神來,我已經習慣對任何人都保持距離,自然也沒法再深信誰了……
但說實話,我並不覺得這完全是件壞事。
至少在這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失去任何羈絆了。
因為我一無所有啊,哈哈哈……
想到這裡,我也真夠白癡。剛剛對決桑德里亞,大家一起面對危險的那種氛圍,竟然讓我不自覺放下心防。
我到底是在期待什麼?被獵魂者變成紫皮怪物,一定會被他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啊!
他們哪會諒解我?哪會明白那個不是真正的我?
就是有那些多餘的妄想,我才……
總之,今後不要再那麼天真了。
其他傢伙都無所謂,重要的只有我!
沒錯,就是這麼簡單。
反正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
我不需要羈絆,也不需要誰的認同。
只要專注在任務,專注在我能否奪回自己的自由就好。
所以其他傢伙都無所謂,重要的只有我。
沒錯,就是這麼簡單……
「你呀,又想裝酷了吧?老是一副為了達成任務,不顧他人死活的模樣,結果還不是經常心軟,跑去救人。」
「什麼心軟!我沒有心,怎麼軟?」
阿莉兒好煩,煩得我大聲反駁她。
然而她沒有被我唬住,反倒靠向我的肩膀。
「傻瓜,還在裝。這一路上你救過多少人,我全都看在眼裡了。更不用說,你再怎麼缺旅費,也不曾對無辜的民眾下手啊。要是你真的沒心,哪還會只搶壞人的錢?」
「妳、妳誤會了啦!我只是剛好看那些賊人不爽而已!」
「喔?是嗎?那之前在聖諾亞的市集,你明明被一堆平民辱罵,怎麼就沒看到你衝上去幹掉誰?」
「這有何好說的?我那天心情好罷了!別忘了我還把別人的飯館炸了,才不是什麼有慈悲心的大善人!」
頓時,阿莉兒笑出聲來。
「別鬧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當時你是為了解決那個發瘋的刺客,才不得已使用炸彈,毀了飯館。
你真不在乎無辜的話,直接在公共場合丟炸彈不是更省事嗎?幹嘛還要特地把他引到室內場所?
甚至後來,你不也趕跑飯館內的民眾,以免波及到他們?不也還記得那個老闆的損失,賠了不少錢給他?」
「……」
「無話可說了吧?梵,你真的不是一個冷血的人。即使被那群不知情的民眾責罵,你也沒有就此拋棄良心。自那之後你還不是路見不平,就會拔刀相助嗎?」
「不……我才沒你說的這麼偉大。幫人什麼的,都是因為對我自己有利,我才做啦……」
我話一說完,阿莉兒就露出微笑。不知為何,她這一笑讓我感到有些親近。
「那你剛剛怎麼不在得知桑德里亞殺不死的那一刻,就偷偷拋下大家離開?沒有被殺死的風險,對你更有利不是嗎?何必留到最後,還幫他們解決那個強敵?」
「這、這是——」
突然,阿莉兒向我的嘴巴伸出了食指。
「會想表現冷漠,會想與人隔絕,並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害怕一旦與他人親近,建立了羈絆,便會有了被對方背叛的可能。」
「……」
「但你知道嗎?害怕失去而不敢擁有,這樣的活法只會害你走向毀滅。畢竟人的意志再怎麼堅定,始終都有一個極限。人生又充滿變數,總會出現各種挫折,不斷打擊你的精神。若你沒有夥伴能支持你,那你最終一定會被它們消磨殆盡的。」
「……」
不曉得為什麼,阿莉兒對戰無數敵軍的疲憊畫面,瞬間閃過我的腦海。
那時候的她沒有戰友,只能隻身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敵襲。
孤立無援的煩惱、友軍皆死的苦痛、即將敗北的焦躁,都在那場戰鬥一遍遍磨損她的意志,害她近乎倒下。
那我呢?
孤身一人被成千上萬的壓力接連猛攻,我還能繼續死撐嗎?
還是我會像剛才受不了大家的眼光那樣,終究失去心智?
老實說吧……
答案,也許會是後者。
然而即使知道結果,我又有什麼辦法?
那些陰影,我根本忘不了啊!
本來與你相處融洽的人,忽然在某天利用你的信任,栽贓你、陷害你、傷害你……
這樣的惡夢,已在數不清的夜晚折磨著我。只是為了完成任務,腦子必須保持清晰,我每次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能有同伴一起面對危機,互相傾訴心事,通常這誰會排斥啊!
可是我只要想到同樣的壞事有可能會再發生,羈絆對我來說,就會比世上任何的妖魔鬼怪都還可怕!
我已經……踏不出去了……
沒有歸宿,孤獨死在路邊,也不會有人記得我,被陌生人當作無名屍隨意清理掉——這就是我的宿命。
不必埋怨誰,不必找藉口。都是我自己活該,不夠堅強,沒法跨過心魔。
畏懼羈絆的我只能承受一切,獨自走完餘生。
當然……
這趟旅程也不例外……
「梵,別忘了完成任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咦?」
「就算我沒法戰鬥,我也會盡我所能幫你的。」
「……」
「看你是要我變出特殊的花草,再給你製作道具,還是要我用靈體的特性,替你勘察敵情,我都能配合喔!」
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阿莉兒突然說這麼多幹嘛?
「不回我嗎……你會覺得奇怪也很正常啦,嘿嘿。」
她抓了抓頭髮,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只是……希望你別再封閉內心了。」
什麼東西,不懂……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糟蹋自己了!太習慣一個人承擔傷痛,你的精神遲早會崩潰的!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靠你一人就能解決啊!明明你——」
說著說著,豆大的淚珠竟從阿莉兒的眼眸不停溢出。
「——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世界,怎麼可以還活得那麼痛苦?人販子、山賊、癲徒什麼的,都跟我們的任務沒有很直接的關係,可你也不會因此就丟下那些被他們禍害的無辜,反而一次次拯救蒼生不是嗎?救了許多人的你,就不值得被愛惜嗎?」
不可能……
阿莉兒哭得如此用力,喊得如此大聲,她說的該不會是她的真心話吧?
煩欸。
眼睛好熱,胸口好痛……
「梵,難道你忘了嗎?你也老是要我安心,說一定會幫我重獲自由。我從未遇過有人這麼願意幫我一把。何況你還為此,敢去單挑桑德里亞呢……」
「阿莉兒……」
「我的搭檔能是你,我真的很幸運。謝謝你能在我身邊,而我也想請你放心。」
夠了,別再說了。
感覺有什麼東西要破開來了……
「我不會讓你一人承擔一切!無論怎樣,我都會陪著你走到旅途的最後!我答應你!」
「……」
「所以至少先相信我吧!既然你無法主動與人建立羈絆,那就讓我主動靠近你!」
「我……我……」
現在想想,這段冒險至今,阿莉兒確實幫過我不少忙,也經常在我陷入苦戰的時候關心我。
縱使她是需要我,才能完成任務,拿回她的肉身與自由,但她只將我視為工具的話,也不必特地在乎我的心結,甚至還替我設想到遙遠的未來。
因此,說我不想相信阿莉兒,絕對是騙人的。
問題就出在我自身。
緊閉心房已經成了我的本能反應,就跟呼吸一樣不可避免,我這才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口。
話雖如此——
阿莉兒都下定決心幫我了,若我還畏畏縮縮,那也太難看了。
即使會花上一段時間,即使過程不會順順利利,我還是會……試著打開內心啦。
能被他人放在心裡,也算是被人肯定吧。就像阿莉兒肯定我,我也想透過改變自己,來肯定她的決心。
不過講真的……
剛剛阿莉兒跟我說什麼愛不愛惜、靠不靠近的……
回想起來,那些話也真奇怪……
更怪的是,當下一聽,我居然還有點高興……
「妳這麼細心留意別人的感受,當妳的伴侶一定會很幸福吧。」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啦!」
或許是我太累了吧,隨口就調侃了阿莉兒,害她瞬間臉紅起來。只不過這樣的她……看上去也好可愛……
完了,我該不會是累暈了吧?到底在想些什麼啦?不可以不可以!
「不對不對……妳這麼擅長觀察,做妳丈夫應該會很辛苦,外面藏了情婦鐵定會被妳發現。」
「蛤——?你有病嗎?」
阿莉兒氣到雙馬尾都飄到天上。哇哩……真如她所說的,我可能累到腦子染上什麼怪病了吧。
「啊哈哈……抱歉,我不是故意——」
「呆子梵,我看做你老婆才辛苦吧!光是操心就足以累死,你這傢伙老是在玩命,一不留神又是一身傷!」
老老老婆?我哪會有這種人?啊——這是在幹嘛?心跳怎麼加快了?都是阿莉兒的錯,我我我……不能輸給她!
「妳也好不到哪吧!可以為了重要的家園出生入死,一人對決一整批大軍欸!」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
阿莉兒紅通通的臉頰頓然消退。好吧,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她吧。
「剛剛手鎧有讓我看見它們的記憶,也順便看到妳的過去了。沒想到妳還真是魔人族,魔力大概是受到封印影響才變少吧。不過妳曾經是手鎧的使用者,還挺讓我驚訝的。」
「你都知道了啊……說實話魔力高低都一樣啦,我的實力在族內並不算強,只是剛好熟練手鎧才給我用。我們魔人在成年之後都會覺醒一套屬於自己的奧義,誰曉得我直到大戰結束都不曾覺醒……」
「別擔心,等到任務完成,妳就有時間慢慢摸索了。」
「這就不必啦。我對這股力量沒什麼興趣,也對族人還有故國沒有任何留念。」
阿莉兒冷冷說著,這傢伙真是……氣氛都被她搞到有些沉重了。
「我說妳啊,是不是被關在手鎧那麼久,都沒人可以說話,出來以後才這麼毒舌?」
「你才毒舌,哼!」
阿莉兒嘟著嘴巴,把頭扭去。但很快地,她又開口說道:
「好啦,告訴你也無妨……其實那個漁港是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我很喜歡那裡,它有我這一生最快樂的回憶。」
說到一半,阿莉兒的眼神變得格外悲傷。
「然而爸爸媽媽後來生病逝世,留下年幼的我無依無靠。那時我的魔人族身分剛好被故國看上,就被帶去軍團接受訓練,從此作為一名士兵而活。」
阿莉兒的經歷聽起來跟我有點像。不同的是,我以前戰鬥是希望報效國家,她之所以奮戰則是單純想要守護那個心愛的漁港吧。
話說回來,剛剛講我表裡不一,阿莉兒不也一樣;總是愛嗆人,心裡倒是有著溫柔的一面。
或許……
就是因為我們有些相似,她才有別於其他人,能感覺得出我在想什……麼吧……
不行……累了累了……
我的視野開始模糊。
腦子也……一片空白。
但,好奇怪喔。
身上的傷……漸漸不痛了。
反而……多了一股奇妙的溫暖。
好像毛茸茸的棉被蓋著我。
很舒服……
很安心……
可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