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17|閱讀時間 ‧ 約 35 分鐘

咖哩飯店的學姊

    一


  在我所就讀的學校附近,有一間賣咖哩飯的小店。由於開在學校附近,該店的品項都相當便宜,份量也挺大,即便如此,咖哩飯的口味並沒有因此變得廉價,整體來說非常得學生們愛戴,因此,放學後的晚餐時間,學生總是將店裡擠得水洩不通。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常常到這間咖哩飯店光顧,除了學校附近是美食沙漠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這間店的店員是一位活潑可愛的學姊。學姊是一名大四醫療工程系的學生,留著一頭深棕色的長髮,將頭髮全部往後梳,綁了一個整齊的低馬尾,露出了大部分的臉蛋。多虧了這個髮型,學姊白皙的臉頰、淡妝的眼睛還有帶著小鑽的耳環都沒有被遮住。其實大部分的人沒了瀏海沒了口罩都會感覺赤裸裸的,感覺像是沒有穿上衣服走在路上一樣,但學姊卻恰好相反,她十分喜歡自己的造型,從裡而外散發著自信。這個自信不會過於耀眼做作,反而令人覺得,她就是喜歡這樣的自己。每當我走進店裡,都會低著頭,一語不發地偷瞄她兩眼。

  一般來說,我都是拿了菜單就悄悄的晃去最靠近窗邊的角落,在菜單上畫了卡啦雞咖哩飯後,盛了一碗味噌湯,悶著頭吃完了就離開,因為我並不喜歡與人交往,反而覺得能夠跟店員一邊誇讚餐點很美味,一邊驚訝地環顧店裡裝潢的那種人很奇怪,也覺得店員主動搭話是令我困擾的事情,我只想安安靜靜的吃飯罷了。只不過,在這間店裡,我必須強迫自己和人交流。雖然我躲在最安全的角落,但是點餐必須要走到櫃檯,經歷一場有點尷尬的點餐過程,我才算是真的安全了。對我來說,來這裡吃飯蠻消耗能量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放學後我還是會慢悠悠地走進來用餐。

  有一回,我睡過頭了,翹掉了早上八點的必修課,一路睡到下午兩點。恍恍惚惚地盥洗後走出了租屋處,心裡想著,反正都翹課了,一不做二不休,就不去上課了,直接吃中餐,於是睡眼惺忪地走進咖哩飯店。學姊見客人光顧,大聲招呼著。通常她只會說「歡迎光臨」,但這次有些不同。

  「歡迎光臨——」

  「今天怎麼這個時間來?下午沒課嗎?」

  「阿......剛好下午沒事......」

  我不敢跟她說翹課的事實,只是隨意打發了幾句話。學姊熱情到讓我有點緊張,總覺得我回答的太敷衍了。

  語畢,我和往常一樣拿了張菜單,悄悄坐進了最靠近窗的最角落。唯一有點不同的是,現在是離峰時間,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平常都是兩名員工顧店,為了節省人力,這個時段只有學姊一人。當我填寫好並將菜單遞給學姊時,學姊傾著頭,雙脣微微嘟起地說道:

  「卡啦雞賣完了耶,昨晚突然忘記補貨了,不介意的話要不要嚐嚐起司豬排呢?我覺得很好吃喔!」

  「好吧......幫我換成那個就可以。」

  就連遇到狀況還是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容,使我更不敢和她對上眼。我同意更換餐點,盛了熱湯走向座位。不久,學姊便將餐點端上來,我也像平常一樣吃了起來。用餐到一半,學姊在幾公尺外的櫃台打破了沉默問道:

  「今天的咖哩合你胃口嗎?」

  「欸?!哦......感覺比昨天還要甜一些。」

  「那......好吃嗎?」

  「嗯,很好吃。」

  「我是照著食譜做的耶!吃得出不一樣嗎?」

  「吃得出來,平常的咖哩比較稀一點吧。」

  我嚐了第一口就這麼認為了,今天的咖哩確實比昨天的還要更甜一些,具體而言應該是蘋果的比重變多了。學姊聽了我的話後,雙眼睜大,露齒而笑,臉被她的笑容擠出了一點皺紋。

  「真的嗎!」

  「今天的咖哩是我煮的!我還很擔心煮壞了呢!」

  學姊開心之餘,看起來還鬆了一口氣。她走到了我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興奮地跟我傾訴今天一大早煮咖哩的心路歷程,從蘋果與紅蘿蔔的比例到咖哩和胡椒需要放多少,還說了味增湯該如何煮。學姊看我聽不太懂,露出疑惑的表情,便連忙道歉,道歉完卻又開始聊起今天在廚房裡發生的種種災難。我並沒有跟學姊熱絡地聊天,只是時而笑著,時而簡單回應,學姊卻不覺得掃興,似乎覺得這樣的節奏恰到好處。我們來回對談一個多小時,感覺到了一個段落,學姊滿足地伸了一個懶腰,走回櫃檯後方,喊了一句謝謝光臨,微笑著目送我離開。

  學姊並沒有改變,一樣的招呼、一樣的態度,但今天的我卻覺得心中瀑布淌倘流瀉而出,快樂與滿足感洋溢著。或許我明天還會再來光顧吧,我暗自發起了這個念頭。


    二


  這間咖哩飯店其實佔了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大學期間學弟妹的聚餐,不知道晚餐吃什麼的時候,甚至是為了節省開銷,我都會來這裡吃飯。雖然我不擅社交,但身邊還是有一群從大學一年級就一起住在宿舍的好朋友。我們總共有五個人,因為是同一科系,不僅是上課,連下課時間都差不多。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們會聊的話題都圍繞在,遊戲好不好玩,或是打量學姊今天的穿著,有時候來咖哩飯店用餐,學姊便成為這群臭男生聊天的焦點。

  「歡迎光臨——」

  「你們五位嗎?」

  學姊打招呼的同時,對著我笑了一下,我也點頭示意,我們倆像是在延續之前咖哩好不好吃的話題一樣,存在著不需言語的默契。而這個舉動被朋友們看到了,他們紛紛圍上來挖苦我。

  「你怎麼會認識學姊呀?」

  「她剛剛是在對你笑嗎?好誇張喔!」

  「沒有阿,我不知道。我其實也不太認識學姊。」

  我淡定的回答他們,事實上我跟學姊也真的不太認識,只是先前聊了一點天罷了。但顯然眾人並不採納我的說法,我就像被當叛徒一樣,被所有人懷疑著。

  「不然,學姊怎麼會對你打招呼?」

  「對呀!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事!」

  「我只是......之前和她聊了一會,僅此而已......」

  眾人看我的表情從懷疑,變成思索,最後用類似姨母的微笑看著我。我明白他們想表達的,畢竟大家都愛聊八卦,一群理工男也不例外。

  「唉呦,你們聊了什麼呀?」

  「你該不會喜歡姊姊類型的吧!」

  「沒什麼......我們沒什麼......」

  我連忙否認,但否認的同時心中也猶豫著;二十歲的我至今沒有經歷過任何一場戀愛,我無法斷定自己是不是喜歡人家,只是感覺學姊是個好人,並不是對學姊抱著什麼感情,很多複雜的小劇場一擁而上。我嘆了口氣,像是投降一樣,不想跟朋友們爭辯,再多的爭辯也只會被當作是狡辯,更不能說服他們,只會陷入死胡同。朋友們看我不想聊這話題,就轉向討論最新的遊戲了。

  在咖哩飯端上來之前,學姊總是會先送上附餐的飲料。

  「這是你們的冬瓜茶。」

  「學弟不好意思,今天沒有紅茶了,你要不要換一杯呢?」

  「好啊,可以。」

  菜單上的飲料有三種選擇,分別是冬瓜茶、紅茶以及奶茶,我的朋友們通常都點冬瓜茶,只有我是異類,我最喜歡喝的飲料是奶茶,附餐的飲料通常都點這個品項。學姊聽我搭應更換,三步併作兩步地走回廚房,冰箱開開關關地似乎想要趕快把飲料製作完成,卻始終沒有把飲料端出來。突然,學姊在廚房內吆喝:

  「學弟,我有一個不錯的點子!」

  「沒有紅茶了,那要不要把鮮奶跟冬瓜茶加在一起做成冬瓜鮮奶呢?」

  學姊一手拿著冬瓜茶,另一隻手拿著鮮奶,頭從出餐口探出來看著我;她的聲音宏亮且自信,一定惹得其他客人暗自發笑吧。我看著學姊閃亮亮的眼睛,彷彿是在期待著我答應她一樣,見此狀,朋友們又調侃了起來,我便點點頭,想趕緊化解這份尷尬。

  不一會兒,學姊雀躍地端著我的冬瓜鮮奶茶走過來。

  「冬瓜鮮奶來了,這是我的特調喔!我上班口渴了都會這樣子喝,我都稱它『冬奶』。」

  我笑著接過那杯飲料,本來想吐槽她,但想想還是算了,不管是冬瓜鮮奶茶還是上班喝飲料,雖然不是那麼正確,但搞不好店裡的確允許員工這麼做,一時之間我的思緒左右橫跳。不過話說回來,這杯冬瓜鮮奶茶真的挺好喝,學姊還幫我把飲料裝到快要滿出來,正常來說飲料只會有馬克杯的七分滿,也沒什麼好挑剔的。學姊走回廚房後又將咖哩飯一一端上餐桌,望了望我手中的馬克杯,暗自驕傲地笑了起來,又默默走回廚房;我吃著我的卡啦雞咖哩飯,沒有盛湯,只搭配了這杯冬奶。

  今天的咖哩,口味恢復到原本的樣子,我嚐了一口便疑惑的皺起了眉頭,心想咖哩肯定不是學姊煮的。

  我的家鄉在遙遠的高雄,外婆很喜歡料理,幾乎每天下廚給我吃,我們家的口味偏甜,因此我喜歡甜一點的咖哩,沒吃到甜的咖哩我有點失望。我趁大家還在收拾與如廁時,晃到了櫃檯前。

  「今天的咖哩,不是學姊煮的?」

  「不是,今天是店長煮的。怎麼了嗎?」

  「沒事。咖哩很好吃。」

  「下禮拜應該會是我煮。」

  「下禮拜嗎?星期幾啊?」

  學姊看到我如此認真的模樣可能有點驚訝,一邊皺眉搖頭,一邊笑著問我:

  「幹嘛拉,你喜歡我煮的喔?」

  我意識到這個回答可能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聯想與誤會,便故作鎮定,假裝自己只在意咖哩。

  「我比較喜歡甜一點的咖哩,學姊煮的咖哩更合我胃口。」

  「是喔,那下次我幫你盛多一點。」

  學姊開玩笑似的回答我,我也笑著附和。說完同學已整理得差不多,往門外走去,我也緩步離開。

  對我來說,她只是聊過特別多天的店員,如果常去一間店,自然會和店員產生這樣的關係吧。我所謂的在意,也只是在意下次能不能再跟她聊起天來而已,並不是思念、戀愛,這類的要素,單純覺得她很照顧我,跟她相處時我很開心,至少我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三


  我升上三年級時,學姊已經畢業了,但學姊還是待在店裡打工,問她為什麼,她只是模糊帶過,我也沒有細問。但據我的猜測,應該跟她尚未畢業的男朋友有關。

  當時正值疫情高峰,學校周邊的店家紛紛暫停營業,因為營業的收益可能抵不過開店的成本,唯有少數幾間店例外。第一是學姊所在的咖哩飯店,第二是我當時打工的拉麵店;拉麵店下午是休息時間,那時候我都會來咖哩飯店用餐,一周三到四次碰面變成我們的日常。由於都是餐飲業,抱怨客人便成為我們的共同話題。

  「哎,今天早上有一個人叫了二十幾碗的外送!我盛味噌湯盛到手的快抬不起來了!」

  「學姊這邊生意那麼好?!拉麵店早上只了兩三位客人。」

  「很難講,偶爾會突然擠滿訂單,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

  「下次要不要來拉麵店用餐?我請你。」

  「好啊!我很好奇湯頭的怎麼熬的!」

  疫情導致人力縮減,平日整天都只有學姊顧店,有時候會閒到發慌,坐到我面前和我聊天,但忙碌時我甚至會替她招待客人。

  有一次,我坐在靠近櫃台的座位上用餐,學姊也給自己準備了一碗咖哩飯坐在我對面。當時我好奇學姊為什麼要繼續待在店裡,便主動問道:

  「學姊不是畢業了嗎?為什麼還待在學校附近呢?」

  「也沒什麼。還沒想好接下來該怎麼做,就暫時待在這。」

  「醫工系畢業應該挺順利的吧?有什麼好煩惱的。」

  聽到我這樣問,學姊沒有回答我,只是尷尬的笑了幾聲,我明白自己問了失禮的問題,也安靜不再過問。短暫沉默後學姊又開口接續了話題。

  「你呢?大三過得還好嗎?」

  「馬馬虎虎吧,不過一邊打工一邊唸書真的超累的。」

  「我懂!感覺時間都不夠用對吧!」

  我們再度找回了共識,從學業聊到工作,恢復到比較歡樂的氣氛。後來又聊到了我的科系。

  「很少資工系的同學這麼健談耶,都沒有人這樣跟你說嗎?」

  「沒有,而且我自認為不是很健談的人。」

  「哪有!你在系上應該挺受歡迎的吧?」

  聽這麼陽光熱情的人如此形容我其實怪不好意思的,再加上我在系上也不過是個準時上下課的普通學生罷了,跟參加許多社團活動的男生比起來實在相差甚遠;我又反問學姊:

  「學姊在系上才是受歡迎的人吧?妳這麼開朗。」

  「其實也沒有,只有面對客人才會是這個態度。」

  我們看著對方笑了笑。我相當意外,原來我們看到的都只是彼此的另一面,跟不一樣的人相處而表現出不一樣的面向,我瞬間感覺我們是如此的相似。我卸下心防,對她漸漸沒有了拘謹的態度,而學姊的表情就像是找到某一個懂她的人似的,行為舉止變得放鬆許多。

  「學姊剛剛說,暫時待在這。具體來說會待到何時啊?」

  「大概待滿一年吧,也就是今年九月。」

  提問的時候已是五月。我若有所思地數了數日子,四個月是個算不上長卻也不短的時間,並沒有對我造成很大的衝擊,我只是默默地接受了這個日期。

  用餐完後,我以之後能再保持聯絡為由和她交換了聯絡資訊;學姊的社交媒體上充滿了自己與男朋友旅遊的合照,也會分享今天去學校探望他,諸如此類的小日常。


  四


  接近九月時我很常來用餐;學姊九月離職,但沒有說九月的何時離職,也不曾提起。我還想活在自我欺騙的日子中,心想這樣就可以假裝沒有這回事。雖說是欺騙自己,但我心底還是明白這一切終將發生。因此都我都是抱著又珍惜又恐懼的心情來用餐,非常矛盾。

  某一次看到學姊分享著自己正在打掃租屋處的限時動態,倒吸一口氣。我明白,學姊這幾天就要從學校搬回台北了,即便如此,用餐時我對學姊還是保持著一樣的態度,嚴格來說可能還鬆了一口氣,比起面對未知又模糊的行刑日,我比較能接受壓定了某個日期,然後等待它的到來,至少不用每天都緊張兮兮的。

  在我得知消息的那幾天我都有去用餐,而我也有預計某日會是學姊的離職日。當天,學姊仍然是掛著開朗的微笑,熱情的招呼我,端著起司豬排咖哩飯和冬瓜鮮奶茶到我面前。

  「咦?今天怎麼點了起司豬排咖哩飯呢?」

  「因為......」

  我猶豫一下子,微笑著回答。

  「因為它很特別。」

  我不曉得學姊怎麼理解,但她愣了一下,一句話都沒有說,聽完便打算轉身走回廚房。只邁出了一兩步時我叫住了她。

  「之後要不要一起吃碗拉麵?可以請你吃一頓,店長跟我很要好。」

  「好啊,下次讓你請吧。」

  我不忍開口問,她口中說的下次是不失禮的打發,還是真的答應了我的邀約。

  用餐完畢時,我以往都會在櫃檯和學姊寒暄兩句,可是今天並沒有。複雜的心情使我無法再用平常的態度面對她。我只向她說了,謝謝,兩個字。說完後就離開了,這天的學姊並沒有跟我說謝謝光臨。

  隔天,我經過店門口,學姊已不在裡面。

  學姊辭職後,我還是常常傳訊息給她,但失去了咖哩飯的話題,漸漸沒辦法維繫雙方的共鳴,想說些什麼,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後來我來用餐,也不挑櫃檯前的座位了,只會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有時點餐會發覺菜單上並沒有冬瓜鮮奶茶的品項,總會讓我雙眉深鎖,想起跟學姊相處的回憶跟她那一抹燦爛又真誠的笑容,這些小事常讓我鼻酸起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可是仔細想想,兩年前,我也是默默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靜靜地吃飯。我跟學姊沒什麼革命情感,甚至連她的本名是什麼都不曉得,只知道綽號叫做 melody 。想到這裡,又會覺得何必那麼感傷呢?這一切只不過是一種必然而已。讓我想起了村上春樹在〈1973年的彈珠玩具〉中寫道「這些都是真正存在過的事情,只不過現在消失了。只是從無中生有的東西,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而已」。

  又過了一陣子,我辭掉了拉麵店的打工,專心面對課業與企業實習。辭掉之前我還是沒有招待學姊吃麵。

  某日騎著摩托車,發現咖哩飯店的招牌被拆了下來,開了一間甜點店。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學姊。學姊問我:

  「是什麼樣的店啊?裝潢漂亮嗎?」

  我回答她,我不知道。因為自從它改建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走進那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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