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的空位

生日快樂！
這是她68歲生日。第68次成為那一天應然的主角。

預演

阿慧記不得其他人的生日，只記得自己的。即便跟兒子同一天生日，她對4/1這一天的定義，就是「我生日」。這一天，一定要有一場聚會，或許不一定要蛋糕，但是齊聚一堂為阿慧唱歌、看阿慧虔誠許下心願，那是必須。兒子媳婦都習慣了聽出阿慧假裝不在意的弦外之音，越是說「沒關係，你們忙」，這些儀式就絕對不能缺席。

阿慧在心裡預演過很多次，那天正好星期六，兩個從事公職的兒子都放假、兩個在公家機關上班的媳婦不可能有事要忙、四個孫子不用上學，怎麼算都能為她當女主角的這天出席。阿慧在三月就開始鋪陳四月怎麼開始才華麗。

大媳婦宛如一向機靈體貼，縱然阿慧從來沒正眼看過她，但宛如為了能夠在朝夕相處之間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求生意志讓她學會皮笑肉不笑地強顏歡笑，宛如總是行禮如儀早早就請示阿慧：「今年生日，媽有什麼想法呢？」亦君身為二媳婦，雖然不在場，但這種婆媳之間過招的場面總是饒富趣味，可以從每年婆婆的回答中，推敲出婆婆今年又長出了什麼心眼。亦君問嫂嫂「所以呢？媽怎麼說？」宛如在Line的對話中生動地用文字示現她與婆婆阿慧之間如何過招。

「反正，阿慧說那一天她跟老公、兩個兒子要先回老家一趟，晚上再集合吃飯就好。」
「妳有聽懂嗎？」
「蛤？」
「就是我們兩個媳婦，還有四個小孩，都不用跟回去老家。」「但是晚上要到。」
「對了，媽有強調，今年是吃壽星優惠，但不是吃生日聚餐！」
「蛤？」

阿慧的意思是，今年，他們自己一家先重溫天倫就好。

據宇衡說，阿慧在老家就開始認真思考晚上要點什麼餐？畢竟聚餐都不是家常小菜的價格，必須精打細算，讓折扣發揮最大效益。阿慧對著大兒子宇凡說，你們家兩個小孩食量小，就讓宛如跟兩個小孩合吃一份，頂多加點一份兒童餐，這樣就可以了。我呢，點海陸、爸爸點安格斯牛排，這樣到時候一桌一個優惠，非常划算！

阿慧習慣預演她心中的想像，她一向相信不會有任何意料之外。

跟鞋與拖鞋

到了約定好的五點鐘，餐廳門外早已門庭若市，都是一家家團圓來的。

宇衡與亦君一家總是習慣提早到，每件事情都希望好整以暇地做好，爸媽總是很放心。放心久了，就不關心。

宇衡一家坐在餐廳外的白色客候長椅上，外頭馬路正在轟隆轟隆施工著，漫天的煙塵叫人心煩意亂，看不清前方也不能打算後路。就在天色漸漸暗淡之際，鐵灰色轎車車門打開，盛裝打扮的阿慧翩然下車，靛藍色的極膝洋裝，黑色的包頭低跟鞋，像是宣告她不是尋常村婦的意思。

宇凡與宛如一家四口也剛好趕上，他們有著精準計算時間的能力，絕對不會提早、但也絕對不會比公婆晚，就在阿慧下車跨出第一步的時候，宇凡與宛如一家早阿慧一步踩上了餐廳的路權地段。

宇凡一家都穿著短褲，宇衡一家都是T恤，兩家八口都穿著涼拖鞋；阿慧華服加身，更像女王了。

阿慧跳過了與宛如和亦君互動的機會，直接跟四個小孩開啟話題，拿出手機、打開美顏相機，急欲拍下四個孫子到齊的和樂畫面。拍完照，阿慧踩著平日並不多穿的跟鞋準備跟餐廳報到，其他拖鞋們跟在她的跟鞋後面，跟鞋在雨後的泥地上踩出一條腳印，拖鞋們不經意的，都閃過了那條腳印道路，但又能魚貫順序地跟在阿慧的跟鞋後頭，整齊列出10人長隊，準備入席，吃一頓阿慧預演過的壽宴。

三桌十二椅

阿慧預演的是誰吃什麼菜最划算，阿慧沒辦法預知餐廳會給你怎樣的空間與座位。

阿慧一行人走向左轉又左轉後的包廂，看到了墨綠色牆壁包攏起的昏黃空間。餐廳把十個人分成三桌，兩桌之間還隔著上菜的走道。

宇凡一家長驅直入，直接抵達最裡面的那一桌，三人立刻坐定；宇凡家的大兒子與宇衡家兩個小孩坐一桌，三人拿起紅茶，已經開始嘰嘰呱呱；被小孩拋棄的宇衡夫妻面對面坐著。三桌各有空位，阿慧盱衡局勢之後，問了她剛停好車子才進來的老公要坐哪裡？

公公看著宇衡這桌有兩個空位，很有智慧地禮貌坐下來。畢竟平常藉著「放心」而「不關心」這家人，現在兩個空位就在眼前，再不坐下來就落人口實。阿慧發現三家人都沒人先讓她選。本來，有十二張椅子可以選，現在竟然只剩三個座位可以挑：要嘛跟大兒子宇凡坐在一起、要嘛跟二媳婦亦君並肩、要嘛是跟三個小蘿蔔頭同桌——阿慧想了想，決定坐到兒童桌。當不成女王，至少還是孩子王。

大家拿起菜單研究。阿慧才坐下沒多久，急忙在三桌之間指導點菜內容，分配她的預演腳本。阿慧像是導遊一樣，告訴這些小拖鞋們，哪道菜點了最划算。阿慧認真指導、滿意地坐回兒童桌，沒想到服務生一來，大家還是認真讀著菜單，照著自己的意思點餐。每個人都記得阿慧交代過要怎麼點，不過每個人都在菜單面前成功地做回了自己。

阿慧就在第一桌靠走道的第一個位置上，親眼見證大家點出了腳本外的餐點。

等餐空檔，大家拿起紅茶各自喝著百無聊賴。阿慧拿出手機，突然不知道要拍哪裡。

她本來想好了：開飯前各桌一張開心團照，她跟老公可以用美顏相機拍出甜蜜合照，她跟孫子可以祖孫合照，上菜之後還可以為大餐都拍出美食開箱照，吃完飯後還可以再拍一張大合照。......，怎麼跟想像的都不一樣了。阿慧看著手機出神地想。還好，阿慧的孫子們都沒有手機，阿慧打開手機，就等於打開了孫子的話匣子。小孩在，大人就不會尷尬；小孩是最強大的避風港與防空洞。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看著陸續上桌的排餐，阿慧反常地只拍兒童桌的餐點，以前阿慧會拍下每一道菜後，才讓大家開動，但這次分成三桌，中間還有走道，顯然故技不能重施。畢竟已經先昭告天下「今年是吃壽星優惠，但不是吃生日聚餐！」平日要求兒孫聽話，這時候兒孫確實聽話，不但承襲了低調務實的家訓，也把阿慧說的「不是吃生日聚餐」奉行不悖。

各桌開心切肉吃肉，喝水飲茶，每一桌真的都是在吃飯，不是在過誰的生日。就連跟阿慧同一天生日的宇衡也忘記今天他也是壽星般地，專心吃飯。宇衡的爸就坐在宇衡旁邊，但父子倆尷尬地只能切肉吃肉，亦君眼看這氣氛實在尷尬，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探問老家親戚近況如何？聊聊近來娛樂性極高的新聞人物。宇衡爸得意地說他如何關照到老家施工的師傅，怎樣從人性心理角度給了人家不落痕跡的尊重；口沫橫飛之際，亦君心想，「爸給了老師傅這麼體貼的尊重與照顧，那我們呢？」

亦君不是小氣。阿慧夫妻平日對宇衡一家放心到不關心的程度，所以對宇衡一家一無所知——從大人的工作、到小孩的課業，全無所知；多問一點點，就多暴露一點點陌生；再多知道一點點，就更無法逃避「不關心」的事實。為了讓公公維持往日的威嚴，亦君雖然心裡不舒服，但也強忍著伶牙俐齒的習慣，一邊切肉，一邊唯唯諾諾。

阿慧吃個十分鐘，就會起身看看亦君這桌與宛如那桌，但不是關心大家吃得如何，而是找過理由去跟大家搭話。讓自己看起來照顧了每一桌，是導遊基本的人設。

阿慧問宇衡，「你覺得熱壓吐司機如何？有必要嗎？好用嗎？划算嗎？」宇衡一家重視生活品質，阿慧總是覺得他們用的東西很好，理所當然地一定是過著奢侈揮霍的生活。但因為沒有住在一起，看到光鮮亮麗都是想像的憑藉，阿慧想得很豐富，但沒有求證過、也沒打算實地勘查。

宇衡說，不需要特意去買。亦君立刻告訴阿慧，「媽，我傳個連結給你，這個不錯！如果真的想買的話，這個好用又實惠！」亦君找到理由可以遞出橄欖枝，打開LINE，熟練地將連結傳給這個她曾經希望她視自己如「女兒」而不是「媳婦」的女人。

阿慧對宇衡說完話之後，發現宇衡也沒有延續這個話題的意思，踏著跟鞋轉身就走向宛如那一桌，再轉回自己可以是女王的那一個兒童桌。

亦君發現阿慧在每一桌停留的時間都很短，約莫2分鐘就轉場，要是換成具體的計量，就是——阿慧在每一桌，都只維持了五句話左右的對話就離開。阿慧想著自己這樣忙碌的身影，是一種照顧，照顧了每一個晚輩，像是一個受敬重的慈愛長輩那樣的形象。阿慧扮演得很到位，每繞完一圈，阿慧就在兒童桌裡，繼續著照顧孫子的慈祥奶奶角色；但阿慧沒有笑，阿慧一直在等待下一圈巡禮。手機是拿來看時間的，不是拿來蒐集記憶的工具。

亦君發現了阿慧的落寞，但亦君沒有說。也不能說。

餐到甜點時，宇凡帶著小兒子到兒童桌去，說要幫阿慧唱生日快樂歌。阿慧喜出望外，終於等到了她想要的高光時刻！

宇凡是低調的老實人，不是會做氣氛的那種角色，他也扭捏地跟著唱生日快樂歌，但卻一邊叮嚀，小聲一點。於是兒童桌響起了用氣音完成的生日快樂歌，彷彿不能被人知曉的秘密一般地唱完了。宇凡帶著兒童們唱完之後，就離開了；亦君連忙拿出手機，要大家集合著拍合照，即使平常都不被關心，亦君知道阿慧需要這種儀式感。亦君拿出相機拍了十張連拍，直到阿慧笑到臉僵為止。

阿慧拍完照，也笑了，但是笑僵了。

噢！原來我還沒跟你說！

阿慧本來就宣告過，今天是來享受壽星優惠的。阿慧說她要請客。

宇衡陪著阿慧結完帳，也陪著一直號稱因為放心而不關心他的母親阿慧步出餐廳。阿慧走了幾步，在路燈下恍然想起，「啊！你今天也是壽星啊！」「噢！原來我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啊！」宇衡其實很習慣，但能維持風度、禮貌地微笑回應長時間忽略他的母親。亦君拿起手機，立刻幫忙拍了溫馨的母子合照。阿慧有點慌張地說，「呀！生日快樂！」離開宇衡的手，阿慧就直直要往車子的方向去了。

阿慧沒注意到，她甚至沒跟大家說再見，就匆匆踩著跟鞋上車。

留在現場還沒上車的宛如與亦君一家，還沒跟阿慧說再見，阿慧就急急上車了。這場晚餐一如阿慧一開始宣告的那樣，「是吃壽星優惠，不是吃生日餐」。所以阿慧得償所願。每一個人都謹守不需要表現太多的生日祝福的默契，阿慧仍是踩著跟鞋的女王，但是女王沒有理由張揚跋扈、也沒有被華麗簇擁的藉口。在宛如與亦君的旁觀中，阿慧的預演預言了這場荒謬的生日聚會，餐點的確被優惠，祝福與儀式也被折扣了。阿慧假裝的不在意，這次被認真對待，如果阿慧今年有許過生日願望，而「心想事成」是其中選項之一，那麼阿慧今年的確旗開得勝，拔得頭籌。

三張桌子，十二張椅子，共有三個空位能讓入座之初的阿慧自由選擇。空位沒有主人，阿慧踩著低跟鞋，前後左右不知所措，不知道往哪邊走比較好。短短幾秒鐘之內的猶豫，都讓空位裡先坐滿了尷尬，擁擠得讓人窘。阿慧習慣任性地主導，她68歲的生日也按照往例地被她主導了。阿慧昨晚點的是伊比利豬排，她切肉入口時，恐怕也沒有想到，在擁擠的空位裡，她選擇了可以當女王的那個位置，但只剩下伊比利豬排，會因為她手中的刀叉，成為最聽話的擺佈。

「阿慧，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