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在遇到S的時候,就會忘記怎麼好好說話。明明只是一句簡單的請託,到最後都能演變成拂袖而去的不歡而散。
S一直是學校裡最想往高處發展的人。教職生涯,一路從進修部到日間部,再從行政職到行政職,能夠做的行政,他來者不拒;能夠在重要人士面前露臉的機會,他也從不錯過。如果單就他經營人生藍圖——「校長」,這件事情來看,S算是兢兢業業,處心積慮且堂而皇之地宣告他有多麽嚮往那間孤獨的校長辦公室。
S並不得志。
頂上稀疏的他,常被同事或學生在背地裡嘲笑他的外型;S從不避諱被誰看到他對長官的百般順從,對他而言,把握機會在長官面前發聲露臉,不啻是抵達青雲之路的捷徑。S的日常身影,總讓我想起魯迅筆下的孔乙己——S對長官的逢迎有著不合時宜的唐突,這時代實在少有人對學校公務體系的長官唯唯諾諾、頻頻稱是、歌功頌德,但S總是不厭其煩地委屈著自己,演出這一套升官之路的戲碼。
我很討厭他明明一臉委屈、一臉不耐煩地對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說話,卻能瞬間轉頭對長官輕聲細語、溫柔微笑,這不是人格分裂,那什麼是人格分裂?但即使如此,每每看著他自在切換情緒與語言的表達按鈕,即使我不以為然,但我還是會有隱然疼痛的沮喪不斷攪擾我的情緒。
同樣是公務人員,S為什麼就那麼想要成為那個整間學校裡最孤單的人?完成國立大學科學教育博士學位的他,為什麼在教室裡寧可選擇聊咖啡與洋酒?而不是好好地演算戴維寧定理的過程?是身為家中獨子的他,肩負著父母的厚望?還是妻女期許他更上一層樓,早日擺脫日日加班等長官看見的生活?抑或是他太嚮往自己可以揚眉吐氣,所以現在他越蹲越低,催眠自己這些都是登峰前的暖身?......這樣的S,疲倦極了。我常看到他加班、也常看到他疲於奔命地記錄長官出沒地點與行程,更常看到在長官面前太卑微的他,一不小心就把情緒丟給了向他求援的同事......。久而久之,連我,都在不自覺中,將他視為「就算對他說話不禮貌,也不會被別人指責」的角色。
林依晨演活了「不夠善良」的女子,每個女孩都在心裡當過某些時刻的慶芬;我覺得我也不夠善良,當我意識到自己「每次見到S,就忘記怎麼好好說話」,我也是不夠善良的慶芬。今天我明明只是想請S協助放寬比賽資格,但我卻語帶威脅地告訴他,「日後跟學生還有合作機會,山水有相逢,你不幫忙說不過去。」想一想,我是不是在無意之間,也成為小夥計那幫用眼神嘲弄、用言語輕薄孔乙己的那些人的,其中一個?
人或許都有想要「壓」下去的對象,那對象最好形象夠差、人和不足,這樣討厭他或無禮他,總會有當年被他得罪的人,願意站在自己這邊,盲目地一起耳語他——並不是因為這些人心疼你或覺得不公不義,純粹只是牆倒眾人推、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大家囤積對世界的不滿,剛好有一個看起來並不值得可憐的人路過,在一個適當的時機裡,我們都把這些不滿倒進他的輪廓裡。反正他活該被罵、被討厭不意外,相較於阿諛奉承又誤人子弟的S,我們幾乎是無罪的村民,隨手抄起的石頭,都能指向S,這個在學校裡人人都想「壓」下去的他。
在我今天對S發完脾氣之後,我並沒有鬆一口氣的暢快感,反而如鯁在喉,一直覺得悶悶不樂。我以為是雨下得太大,空氣濕悶導致呼吸黏膩。待我冷靜下來,與我的悶悶不樂直球對決,我才發現自己是因為自己也沒有我自己想像得那麼善良冷靜而悶悶不樂,而我因此悶悶不樂的這樣的自己,卻又似乎善良冷靜了起來?——我善良嗎?我不善良嗎?我是善良的惡者?還是不夠善良的好人?
大雨初歇,我仍然沒有答案;但每次遇到S,我總是會忘記怎麼好好說話。或許S是我召喚善良的咒語,他的存在,總提醒我:
你還不夠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