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錯》

我接到財務部門的電話，某項費用的預估與實際支出對不上，而且落差頗大。

怎麼會？我心裡很驚訝，那個項目事關重大，離手之前，還經過再三檢查。

懷抱著不祥預感，把申請單找出來一看，天啊，我是豬嗎？真是羞愧得想一頭撞死，居然沒注意到單位的欄目錯誤，才硬生生搞出這麼大的落差。

從幾百到上千，單位的差池可不是開玩笑的，帳目與發票的更新與對開，都是大工程，更別提這當中還涉及成本計價的認列，我邊想邊覺得頭皮發麻、雙頰滾燙，回撥給財務同事，第一句話便是，「我想，我就工作到今天了。」

同事雖然也認為事關重大，但我的語氣給她的驚嚇更大，共事多年，她很冷靜地指揮我先知會幾個必要的單位，同時不改豪氣干雲的大姊大個性：「事情可以解決就好，我也有責任，沒有替妳好好檢查。」

經過通傳，我很快地被叫進會議室，裡面聚集所有被我的低級錯誤波及的關係人，他們有的貴為單位首長，有的與我私交甚深，我完全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無可言喻的羞愧感，使我融化成一攤爛泥，連道歉都說得有氣無力，活該像是會犯下這種錯誤的粗心鬼。

在他們開口之前，我已經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包括賠償公司的損失，以及自請離職。

我聽到某個首長發出第一個問題，「我們的流程是不是有甚麼問題？譬如這些表單欄位設計的公式，能不能更精進、以減少人為疏失？還有，中間必須要加強哪些單位的把關核查、避免類似問題再度發生？」

立即有同事覆議，並提出了具體解決的方法。也有另個主管詢問，「事情都發生了，現在還有哪些環節需要補救嗎？」

我接口報告了目前亡羊補牢的措施，得把應有的財務流程與正確數字的單據補齊，才不會有稽核漏洞，那名主管點點頭，又徵詢法務單位的意見，法務同仁口氣平穩地回應：「我會請Landy重跑程序，把數字對齊，我再簽核一次。」

然後，就這樣，會議結束了。在場的首長，甚至跟我說了謝謝，謝謝我把流程釐清，同時跑完應有的程序。沒有向我提出損失認列，也沒有開口要求懲處。

首當其衝的財會窗口，對我展現無比寬容，一邊重複千百次的表單驗算，一邊不厭其煩地開導我，「能夠解決問題、比無限究責重要。下次我會加強驗證。」

按照規章，我也必須知會伯樂老闆，取得他最後的簽可。對我而言，這簡直是比面對死亡更恐懼幾億倍的事情。我並不是害怕被指責，而是害怕這個錯誤將詆銷我過往的所有努力。老天爺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同事因此勸我好好應對，認錯應該，但沒必要讓自己承擔千錯萬罪。免得永無翻身之日。

到了伯樂老闆面前，他慣常散發的鋼鐵氣勢，使我瞬間堅強起來，我向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說明導致錯誤的原因，還有錯誤影響的程度，以及目前後續的補救和防範措施。

他全神貫注地聽著，在表單上記錄下我說的誤差數字，然後，慎重簽署了自己的名字，意味他知悉公司會多承擔這些支出。我靜立著等候發落的時候，他只說：「妳有讓財務部知道吧？」

我點點頭，表示這是和財務單位第一時間取得處理共識的方案，伯樂老闆凝視我一眼，「OK，Good。」

That’s it。當我完成所有更正程序，將單據重新歸檔，事件就此告終。大家維持著如常的合作，沒有對我特別懷疑、挑剔，更沒有大肆翻舊帳。就是繼續move on。

之所以想把這件事情寫出來，是因為這個錯誤，讓我重新發現自己是一個多麼嚴苛的人。不僅對於追求完美的標準，一絲不苟，就連犯了錯誤，也會不留情面到鞭屍的程度。

我想起女兒們，都曾和我說過類似的話，她們說，想到要在我面前承認錯誤，是比犯下錯誤，更加恐怖的懲處。所以她們寧可冒險欺瞞，也不想面對媽媽的暴怒。

再回看一下我自己描述犯錯的文字(我是豬嗎?)、還有贖罪認知(自掏腰包賠償公司損失、自請離職)，我開始相信女兒們的逃避，其來有自。我總是用一種萬死莫贖的高道德標準，來檢討自己與他人。越是親近的人，標準越無情和殘酷。

如果我願意以同事、首長、伯樂老闆的態度，來看待「犯錯」這個行為，我們一定有機會從錯誤當中，學習到更有價值的事。

那會是甚麼呢？是信任。相信就算犯了錯，這個人依然具備良知與良能，在下一次選擇正確的方式，讓事情不再出錯。

還有原諒。無論是滔天的錯誤，那都已經發生過，與其把力氣和能量，留在追悔與追究，不如學著跨越這些錯誤，帶著錯誤留下來的教訓與教育，繼續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