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0|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育禎》番外章

    十六年了,育禎不可能活著,假設她還活著,樣子會變化嗎?就這樣我在某件展品前佇立,不知時間。直到人群把我推擠開,我恍惚地想起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著相同的氣質,似近於她的人。

    進入特教學校第三年,我嚴重的神遊,發呆突然就一兩個小時,對於工作失去了信心,對於教案跟反覆的教學也感到厭煩,那時候我剛轉調了另一個學校,學生的狀況都是極重度,而我每天的精神也越來越差,脾氣也反覆無常,我不太跟人吵架,但心裡的煩躁總是揮不去!以這樣的態度跟教案未交的狀況進行我的每一天。

    這讓學校其他老師非常生氣,反正只要是跟團體有關的任何事情,我什麼東西也沒有辦法交,跟我有所配合的老師必須將我那一部分的作業交出來。學校的協同合作老師限期我必須將工作完成,但一整年我都是擺爛的工作態度。

    大家對我非常嫌惡,我也不打算積極,不斷地循環下她們開始對我發飆,言語跟全方面的排擠,罵到我受不了、罵到我精神上快要崩潰,但我還是兩手一攤,什麼也不想去做。我每天幾乎都在擺弄一些花草植物,還有看一些別人怎麼養盆栽的東西,正經的工作都沒有做,當時我有一個很優秀的女友,她在那個時候幫助我很多,主要都是替我跟學校的主管溝通,然後替我操持很多事情,最後她看我精神面出現了難以正常生活的症狀,替我跟學校談判了一些事情,讓我離開了學校,所以雖然我很多做不好,可是離開卻沒有受到太多的欺負,我女友是一個比我理智還要實事求是的人,如果沒有她我還真不知道我會怎麼樣。

    我的同學都是這個教育圈的人,他們覺得我只是需要放鬆,去嘗試一點其他的東西,也許可以找回生活的方向。但因為這件事情所以我跟我女朋友的感情也落到了冰點,我們後來和平的協議分開。一方面我失去她,另一方面我好像又無所失去的泰然,我不想看到她失望的眼神,然後我也不想承受多餘的期待。只能說我對於很多事都沒以前的想望。我簡直不知道以前的我到底為什麼要念特殊教育,除了煩悶的情緒,我都沒任何動力。

    由於我本身有些存款,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開始準備其他公職考試。但我從沒有打開那些書,也沒有去考過半次。每次我只是打開我的電腦或是電視,然後又轉到花草頻道,或是電影跟卡通。

    每天我都騎著我的腳踏車,到大賣場試吃(反正不管到哪裡我都騎著我的腳踏車)。我幫我的朋友搬家、幫我的朋友組裝家具、幫家裡做些雜役,我就在朋友的群裡面混日子,幫人做很多的雜事,修理東西跟組裝櫃子做得很多,直到我戶頭剩下一萬元。雖然我不確切那些時間,但我想那對我並不難。

    哪怕花完了所有積蓄,我也沒有翻開公職考試書目,一無所成的我又回到了學校。經過幾年閑散的充能,我的精神狀況似乎有所進步,現在的我可以把上課需要的東西準備好,而短暫的幾年也發生了不少事情。

    在沒有工作的時間中,我在不同朋友家打工,偶爾也會見到朋友的友人,其中有兩個希望可以深入的認識我,其中一個女性成為我後來的女朋友。

    我的女友外表長得非常的小,她是那種嬌小的女性,臉的五官很靠近,如果配上一個高挑的身材會非常吸引人,但因為她很嬌小,所以看起來就跟小朋友比較像,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選擇她,她講話也滿笨拙的,講話常常會不明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明不白,我跟她講得東西最多大概是政治,她喜歡偶爾聽我講一些時事跟政治的看法,雖然她不感興趣,但她的才華有點讓我心動,可能男生都會喜歡一些讓自己有好奇心的人。我以前交往的對象都是看臉,漂亮的才能讓我有追求的慾望,但後來經歷了很多事,我對這方面的心思雖然常有卻提不起行動力。

    在我生命中目前更新到最後的,這位女友,眼神卻充滿著對世界的好奇心與探索,她有服裝設計的基本功夫,家裡長期擺著兩三個沒有頭腳的女性身體模具,表面摸起來不是塑膠,而是薄刷毛的質地的模具,沒看過那些模具上掛上服裝配飾,只是看著女友在縫紉、使用熨斗,更多時候看她刺繡。有一些木頭長板子架著一些白色的薄紗,然後她在上面刺很亮的繡線,光顏色就很多,加上一些在光照下會有光澤的串珠、亮片,有扁與長或各種形式,每次看她擺弄這些東西我心中都感到一陣歡喜,覺得她很有氣質,真不曉得為什麼我有這個福氣跟她在一起,但我都沒對她說。她有一些木頭長架子,一根根的擺著,刺繡的圖案撐在這些架子後面,這些架上面很多針固定用,我被刺過兩三次,後來也就不敢碰了(反正我碰到她的作品她也不大高興)。

    我很喜歡她利用一種銅色鐵質線編成的各種作品,她用那種鐵線編成一隻隻的手,可以站在桌面上,整個手的結構都是中空的,從手腕下十公分到所有手指為一個模型作品,完全三D的呈現,是很好看樣子,她做了一隻隻手,全擺在她的書櫃空白的地方,她基本不太看書,雖然書架很滿。但我想她對於服裝的鑑賞力應該很好,她常常會跟我說,但我從來記不住,比起山本耀司的設計理念如何如何,我還是只記住她用銅線編成的馬甲。那馬甲的型態應該是貼合著假模特的身體編出來的,當然不可能穿人的在身上──我有一次拿起來檢視差點就被我毀了,鐵線的架構整個被我扯開,她生氣罵我好幾句,然後就拿回去修正,再也不准我碰她架上的銅線編織。

    那些各色的作品,還有她的雜物很多,後邊擺著一落落的設計書籍。在工作室的角落有她的作業海報,那些海報就不用說了,看也看不懂。有一次她畫了一張畫,我幫她掛上。她對我大聲叫:「你給我掛反了。」我努力再看一次,仍不知道她畫是什麼!

    我們一起度過四年的時間,我喜歡她眼神中對於學習冒出熱情,跟育禎的空洞完全不同,她的爸爸非常不喜歡我,覺得我的身家並不很好,可能是因為我的逃避性格,這也是我現在才懂得事情,我就這樣跟她分手了,雖然過程中我曾經嘗試要說些什麼,但面對她父親跟一窩子龐大的家族,我感到很大的壓力。畢竟我也不知道我的精神狀況會不會突然就又頹廢起來,對這種事我也沒有把握。其實她看我工作好像不順心,有問我要不要到她爸爸的公司裡面做事,我真的去做了一陣子,超級適應不良,但那時候真的很相愛,很想一直能跟她走下去,日子很平穩,沒有任何變化,只要能夠忍受未來岳父不實際的期望就好,但也因為這樣的歷練,讓我在生涯的選擇上決定回到學校。

    學校相對上來說其實比什麼地方都閉鎖跟安全,人也都很單純,要遇到很不好的傢伙真的太少,我反正後來回到了台中任教,遠離台北。只是學校非常偏僻,可能比我第一次跟育禎相遇的地方還偏僻更多。相對上的好處是學生的程度好一些,我還是在國中部一直待到現在。

    之後我交往的對象就沒有特別值得書寫的。我刻意隱瞞了育禎的事,事情都那麼久了,就算我對她還是有一些不可抹去的記憶。除去服裝專門的女朋友,後來幾個短暫交往的女友,很多還沒有交往啦,就是會聊天、認識對方的過去等等,有幾個卻因為我的職業,開始對特教議題關注起來。

    這雖然不是什麼可以值得誇耀的事情,但人跟人之間這種小小的事情,也許某個時期投下的種子也可能長成什麼愛心樹。近來特教的議題還滿多人關注的,我反而沒有以前那樣熱血。我有些網友他們會去替這些弱勢的群體做公益,大部分都是居家修繕跟丟垃圾,我也比較清楚所以才敢寫。但他們都說這些人因為智能的關係,就算你怎麼去幫忙,過了一個月家裡還是堆滿了垃圾,永遠沒有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樣子。

    人本來血肉之軀,那些智能低一點的弱勢,我們窮一生也無法照顧得完,就連我們的家庭也是有很多麻煩的事情,更別說一些老同學照顧父母的苦事情,所以我現在也不去奢求那些或是想一些不可能的事──人生為什麼不能圓滿?人生本就有缺憾。

    如果育禎活著會怎麼樣?那她會是一個很老的姑娘,而且身體會因為姿勢不良而產生很大的痛楚,整個骨骼都會變形,肩膀會嚴重的高低差,身上也會充滿傷口,因為她無法照顧自己;可能也會被有心人誘拐,也或者會經歷更可怖的命運,癲癇也會讓她變成更加的呆滯與型貌上的醜陋,也許有一天就像一個嘴唇無法封閉的動物──只能癡呆流著口水,身上沾滿身惡臭與鼻涕長年掛著兩行。

    我不讓自己再想。相遇,然後見到對方,分開,然後忘記對方。生活是那麼的快速,在什麼時候分開都不曉得,但分開就分開了,也只能分開。要背負什麼?背不了的。

    有時,我常慶幸自己是一個男孩子,這樣的念頭不知為什麼會出現,細想可能是我在特殊教育上的見聞,那些男孩子還是比女孩子過得好很多,但這些更細微的東西,我不跟大家說。是一種身體特徵、心理,跟社會上交互產生的不可對抗,以後會怎麼變化我無法斷言,至少男性的命運能好上一些。近來的女孩子,在社會上跟很多議題上,重複顯出了更大難以突破的矛盾與障礙,所以社會的氛圍非常不好,但換個眼光,這其中必然也有好的呈現,而我可能會一直單身下去,現在的我,早就不是現代女性會喜歡的對象了。當我照鏡子的時候我不能對自己說謊。

    我曾經那麼好看,在十六年前我遇見她或她的時候。

     


    亨利·彼得·格拉斯 (Henry Peter Glass)。1946。紅色收音機。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