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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海橋旁的萬應堂,是我見過最有設計感的一間小廟。
相傳,這間萬應堂已有三百多年歷史,在新莊還是一個河港的時候就有了,那時的萬應堂在橫後街上。然而橫後街在1898年被大水沖走一整排街屋,1911年時又被超級颱風帶來的洪水刮入河中,兩次大水讓橫後街不復存在,而街上的福德祠(現在的大觀街12號 厚德宮)與萬應堂,就這樣被大水帶走了兩次。我想,萬應堂最早的遺骸與廟身,早已在茫茫的大河水流中離開了新莊。
(橫後街與大颱風的故事,詳見前幾篇文章)
最一開始,萬應堂可能沒有明確的名字,就如同伊能嘉矩所拍攝到的有應公廟,沒有廟名,陳列著大量枯骨。或許那時的萬應堂,僅用於存放漂流來的無名屍,以及在械鬥中出現的大量亡者。有可能一開始就是間小廟,也有可能規模遠大於現在,但據說在沖失重建之後,由於空間不足,當中的骸骨便沒有再增加過,維持著這樣的規模直到今日。
由於日本政府並不像大清朝廷,將祭祀厲鬼作為國家祭祀以及安撫政策的一環,與臺灣人之間也沒有血緣與故土之情,無法理解埋藏無祀孤魂的行為,因此將祭厲信仰視為臺灣人最糟糕的習慣,不停打壓。
由於當權者的觀念改變,大眾對於無祀祠的重心,也逐漸從無法回歸故土安葬的憐憫,轉換為追求利益的祭祀,希望這些孤魂能回應自己的願望,為自己帶來好處。
於是在日治時期,「應」、「靈」、「有求必應」等字詞大量出現在無祀祠信仰中。
由此可知,「萬應堂」名稱中有「應」字,大概不是建廟時就有的名字,或許是廟遷到現址之後,在一次次的整修中確立下來的。
如今的萬應堂樣貌充滿設計美學,這與一位著名的北部彩繪匠師密切關聯,這位匠師名為:洪寶真。
洪寶真(1898~1961),人稱憨師,約1910年代到臺北。其彩畫作品以垛頭之軟、硬團螭虎最出色,所畫之螭虎造型優美,線條流利暢通,對畫作之自我要求很高,據說常不計成本展現功夫。艋舺清水巖祖師廟及艋舺青山宮尚可見其作品。
二戰期間,原在大稻埕的洪寶真一家疏開到新莊,居住在新莊文昌祠廂房中。據洪寶真後人所說,當年萬應堂只有中間的小祠,枯骨沒人整理,四散在周圍。
一家居住的文昌祠在河岸,出入都會經過四散的骸骨,因此憨師便順手整理修繕。據說1949年,憨師的二兒子結婚要拍大合照,結果憨師那時候還在萬應堂整理骨頭,可見他對整理萬應堂的熱衷程度。
萬應堂遷到現址之後共有三次修建的紀錄:
一修,1949年:
整理骸骨、建中間廟體、鏡臺萬應公石牌
二修,1955~1959年:
新增東西兩廳、地基主、火行馬背南方建築
三修,2007年:
「冥漠逍遙」、前簷水泥化、北方風格屋頂
前兩次的修建都是由洪寶真主持,因此建築充滿了設計美感,例如:萬應公並非傳統墓牌,而是圓形如鏡臺的石牌;廟的柱子都有著西方式的風格,且左右廂房的上方分別寫著「萬殊」、「冥應」,對映著萬應......日治時期學成出師的憨師,巧妙融合中式、日式、西洋以及佛教元素,充分呈現知名匠師的美學素養。
第三次修建是在2007年,這一年並沒有大量修整,僅是將年久失修的部分汰換。會漏水的屋頂,改成新的北方風格;原本鐵皮加建的屋簷,以水泥加固;牆上斑駁的漆,重新上色;裂掉的金斗甕也更換新甕。
儘管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廟宇的風格又添增了一種新的風采。
上述已經重複幾次這間廟的特色美學,以下,就讓我們來看看這間小廟究竟有哪些值得品味的部分。
萬應堂中有幾幅,極有可能是憨師所留下的畫作,一是拜殿大樑旁銜著「祈求」、「平安」的蝙蝠彩繪、二是萬應公兩旁的花瓶彩繪。兩件彩繪作品都用上了「瀝粉貼金」技法,這是非常費工的傳統彩繪技法:以灰、綠豆粉、膠製成泥,再用圓錐模具擠泥描繪輪廓線,泥的粗細都需要仔細掌控,才能完美呈現。等泥乾之後,會將輪廓線作為色彩的分隔進行彩繪,最後進行貼金,完成後會讓畫作具有立體感。
此外福德正神與地基主上方的圖騰彩繪(神桌其實也有圖騰),都是極具欣賞價值的作品。
萬應公所在的主殿僅有一半屋身,可能是最早期的廟體,後來第二次整修才增建左右兩廳。整間廟的柱子都充滿了西方風格,就連柱子與屋頂的接觸點,也是以西洋風的插角呈現,而非傳統的樣子。儘管柱子充滿洋風,但抬頭所見到的屋頂,依然是傳統的中式歇山頂。
萬應公所在的主殿設計也有經過一番巧思,在半個屋身的有限空間內,設計出如一道「門」的龕位,讓萬應公有如刻意隱藏自己的神祕神祇,在華麗的神龕當中默默映照眾生。
福神是誰呢?有人說,福神是福德正神的簡稱,福神與一旁的土地公並無差別;有人說,福神和后土福德、山靈龍神一樣,是守護之職,是天官賜福的簡稱;也有人說,福神是為了迎合日本人的習慣,才選擇福神這個簡稱,讓日本人想到大黑天、惠比壽,以熟悉感來搏得好感。
據說福神原本也有香爐,後來逐漸被忽略,才將香爐拿掉,或許是因為一旁已經有福德正神了吧。一開始的萬應堂並沒有左右兩廳,沒有福德正神,也沒有地基主,福神會不會是原本的后土,為了紀念而留下來的呢?
福神是日本人熟悉的稱呼,而相對位置的賽錢箱則完全是日本所留下來的名字。
香油箱、賽錢箱,將參拜時捐獻的金錢投入,以奉獻給神明,是臺灣民間信仰慣常的景象,彷彿不這麼做就少了一點什麼,但這樣的習慣並不是根生蒂固的漢文化傳統,而是源自於日本人的文化。
明治三十九年八月十五日《漢文台灣日日新報》「自改秩來,官長不許勒捐民財,恐傾民產。又設衛生檢疫部,島人無奈,改號樂善堂於廟中,如內地神社式。有來祈禱者,各隨意施捨錢銀於筒內,實取民願之意也。西來庵亦然。……」
從報導中可以知道,將錢投入廟宇的錢箱奉獻的行為源自於日本,是百餘年前的臺灣人在政策要求下所做出的妥協,更早之前的臺灣寺廟,並沒有這樣的獲利方式,而是會以田租、丁口錢、募捐等形式來籌得運作資金。
萬應堂的賽錢箱孔洞,連接的是存放遺骨的墓室,奉獻的錢會交由萬應公保管。而這些錢通常會在墓穴裡待上一段時間,直到下元節才會被取出,那是萬應堂一年一度開龕祭祀的節日。
過去的下元節傍晚,萬應堂的屋簷下會安置普渡公灯,為無主孤魂照明,讓他們看清前來享用香火與祭品的道路。儘管近年的儀式依然會請道士設壇作法事,並開龕請萬應公們出來享用供品,過程頗為隆重,但儀式在下午就會結束,普渡公灯如今已失去了登場的機會。
一般的無祀祠多在農曆七月配合中元節進行普度,但萬應堂不是。或許鬼月時萬應堂會變得比較熱鬧,但屬於祂們的慶典,依然是下元節,這或許與下元節的代表神-水官大帝有關。
下元水官寶誥
志心皈命禮。暘谷洞元。青靈宮中。部四十二曹。偕九千萬眾。掌管江河水帝萬靈之事。水災大會。劫數之期。正壹法王。掌長夜死魂鬼神之籍。無為教主。錄眾生功過罪福之由。上解天災。度業滿之靈。下濟幽扃。分人鬼之道。存亡俱泰。力濟無窮。大悲大願。大聖大慈。下元五炁解厄水官。金靈洞陰大帝。暘谷帝君
掌管江河水帝萬靈之事,同時也掌長夜死魂鬼神之籍,與水與死魂如此密切的大神,和兩度被沖走的萬應堂,想必有不小的緣分吧!
萬應堂中其實充滿了佛法的意象,如對聯:萬劫換空覺有霛 應徵顯微視無見
如八葉蓮臺般的圖騰
如:、如萬應公上頭書寫的「冥漠逍遙」以及如鏡臺的萬應公:
萬應公的牌位並不是很典型的形式,他並不像墓碑、不像木主、也沒有神像,而是以裝飾過的橢圓石牌刻上萬應公來接受眾人的祭祀。橢圓的牌位搭配上建築的構造,就像是一座鏡臺,以萬應公為鏡,照映出芸芸眾生。
兩側的廂房門面上,分別刻著「萬殊」、「冥應」,正呼應著這座鏡臺,萬般不同皆可透過冥界的萬應公映出自身,是為「冥映」;萬般不同皆可向冥界的萬應公祈求,有求必應,是為「冥應」。
萬應堂沒有神像,只有單純的牌位,這樣的做法保留了原本的信仰樣態,同時也凸顯了這座鏡臺,不受到任何形象的束縛,任何人都能在鏡中看見不同的形象,映著陽間的百般人生,也映著逝者的千種樣態。
「此蓋謂行雖萬殊,而歸致是一。」 ─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
萬應亦萬映,鏡臺照映出萬殊百態,皆在人世掙扎求生,也終歸一培黃土。活著的人生,最多不過百年光陰,這樣一想,死去的人們其實遠遠多於活著的人,我們的祖先一代又一代的面對死亡,努力奮鬥存活,在生命的最後,將接力棒交給了我們,讓生命延續下去。而我們總有一天也必須面對死亡,必須學會放下肉身的執著。
在這樣生與死的循環中,會發現,其實你我都一樣,終將回歸於塵土。有應公也好,我們也好,都是在這世上奮力生存過的人罷了。
別忘了人生是有限的,如何將生命活出意義,是人們最大的課題。
也別忘了,其實你我都一樣,終將被遺忘。
Memento mori 勿忘人終有一死
上一篇聊厚德宮,這一篇聊萬應堂,後面呢?還有被沖走的事物嗎?有的,有些曾經的傳說,在大水之後逐漸被遺忘,成為只有耆老與田調資料中會提及的故事,但祂們依然存在,只是你不知道祂們是傳說的主角。
至於這些是什麼傳說呢?就讓我們留到下篇文章再來談吧!
鯤橋故事站,期待下次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