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臂的蕭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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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著牆,一手撐著登山包,橋下很安靜,下午下了一場大雷雨,雨停了人也都散去,偶爾有單車騎士經過,今天就在這裡落腳了。流浪第八天,以時下流行的說法是「徒步環島」。走在路上,偶爾會有經過的騎士幫他加油,遞上飲料與點心,一開始會覺得不好意思,漸漸的他感到心裡暖暖的。他沒有環島計畫,沒有任何目標,只想放逐,走到哪就到哪,甚至經常萌生一種倒在哪就死在哪的消極想法,有時呼嘯的大卡車經過瞬間,他情不自禁地閉上眼,想像這就是生命最後一刻,直到耳邊恢復寂靜,才再回到那炙熱的現實。

夜總是難眠,左臂的切口像是烈火灼燒般疼痛難忍,一陣一陣伴隨著噁心,他用右手撐起身體,劇烈的嘔吐,直到胃筋攣疼痛,才筋疲力盡的躺下。看著滿天星空,銀河竟也清晰可見,他讓眼淚恣意流淌,這時不會有人看到,一切的忍耐都不再需要。住院那段時間,他總是笑臉迎人,即便痛著,也盡量不去按止痛劑的按鈕,護理師說沒看過這麼堅強又樂觀的病人了。

出院那天,他沒有回家,訂了日租套房。其實,他也很多年沒回家了。十幾年都在大陸工作,疫情爆發前,他剛好回台休假,結果就再也回不去了。意外發生那天,工廠人事通知他工廠收了。其實那兩年,老闆兒子接手工廠之後,大刀闊斧的想重整,老員工幾乎都離開了,或許因為找不到接手的人所以他又繼續做了兩年。有聽說老闆兒子找了他的同學似乎要接手他的位置,他順勢休了長假回台,才知道老闆兒子為了擴大廠房,更新設備,不但跟銀行融資,還跟地下錢莊借了不少錢。疫情爆發之後,訂單銳減,工廠也因疫情無法營運,加上客戶抽單,最後不得不收起來。

最後一次回家,那是一棟老公寓,他們住在五樓,有一個合法加蓋的頂樓。去大陸的前幾年,他存了一些錢,把頂樓重新裝潢,增加了一個小吧台,會漏水的浴室也翻新,露台磁磚重鋪,並且安裝了遮陽棚。完工之後,恰巧中秋節,他休假返台,他們三姊弟在陽台烤肉,姪子跟姪女用投影機看電影,母親在廚房忙進忙出。當時還是女朋友的弟媳也在,弟弟買的預售屋在年底交屋,他們也打算年底結婚,兩人都算節儉,所以不宴客,計畫去馬丘比丘度蜜月。

母親在隔年檢查出肺腺癌,撐了半年就離開了,父親在母親走後不久,也心肌梗塞離世。除了公寓之外,曾經是裁縫師傅的父親還有一間店面,早些年父親已把公寓過到他名下,店面則留給弟弟,也留了一筆財產給姊姊。後來姊姊離婚,便帶著兩個女兒回到公寓。他常年不在台灣,並不在意這件事,原本每隔三個月休假返台都會回去一趟,後來漸漸覺得有點不自在,便訂了車站附近的日租套房,後來更常去花蓮海邊的民宿,就這樣過了好幾年。

或許可以走到花蓮吧!離開日租套房,他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心裡突然出現這樣的想法。

暮色漸深,他吃了便利商店的飯糰當晚餐,拿出露宿袋跟睡袋,鑽進睡袋後沒多久便沈沈睡去。

第一次露宿他幾乎沒睡,野外的夜晚並不安靜,螽斯跟蟋蟀高分貝的鳴叫,青蛙嘓個不停,各式各樣的昆蟲與三更半夜不睡覺的鳥,胡思亂想加上灼熱疼痛的左臂,不習慣露宿袋的幽閉感,但又得防著蚊蟲叮咬,睡睡醒醒的,清晨四點多他便起身出發。

清晨五點天微亮,他將露宿袋上的露水擦乾,稍微折疊後便塞進背包裡。他漸漸習慣用單手做事,如果單手做不來就用嘴幫忙,若嘴也幫不上忙就放棄。以前他總是白襯衫加上牛仔褲,現在穿的是運動褲及簡單的T-shirt,厚底襪加上涼鞋,只剩下孤單的右手,就別再增加右手的工作量了。

或許是習慣了嚴謹的產線工作,在決定徒步到花蓮之後,他便開始擬定計畫,到戶外用品店採購需要的裝備。這家戶外用品專賣店只營運到月底,商品都在出清特價,店員細心的幫他做介紹,或許注意到他的斷臂,很有耐心的指導他各種用品的使用方式,調整好登山包的肩帶,登山杖也調整到合適的高度。

採購完直接上路,第一天他只走到淡水,在沙崙海邊看了夕陽,天氣預報晚上會下雨,他在附近找了間便宜的旅店過夜。手機、行充與頭燈還有手錶都確定充飽電,他在清晨出發,走了將近一小時到便利商店,他買了一杯熱美式與三明治,在店裡坐了一會兒確認行程。雖然想著要自我放逐,卻在下一秒回到那個善於分析與理性規劃的人格特性。

或許是因為小時候下課後在店裡打雜養成的個性,幫父親收拾針線剪刀,確認各種工具是否備齊。看著父親打版,在胚布上寫上尺碼跟記號,小心翼翼的裁布,他則適時的遞上工具,把剩餘布料整齊的擺好。他喜歡聽剪刀在布上滑過的聲音,也喜歡熨斗的滋滋冒出的蒸氣。但漸漸的,父親不再讓他去店裡幫忙,說這行沒有未來,訂製市場已經凋零了。這也是事實,那些年不光是成衣廠出走到中國,上下游相關產業都一窩蜂的往對岸奔去。但即便如此,兜了一大圈他還是進了成衣產業,而老闆竟然是父親的老客戶,父親的好名聲意外成了他的保護傘。

其實工廠的虧損他是知道的,勞工不再低廉,稅制加上社保等,成衣廠大舉遷往人工更便宜的越南及柬埔寨等國。也有不少公司挖角,但老闆一直很器重他,讓他選擇留下來,一方面也習慣了大陸的生活,不想再去適應東南亞環境。老闆退休之後,工廠便由兒子接手,老闆兒子實際在工廠待不到一年,卻樣樣有意見,老闆對於交棒這件事還在猶豫,但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只能被迫提早交棒,未料才沒多久就直接倒閉了。


他預計十五天可以完成計畫,十五天並不長,他有時一天走了三十幾公里,遇到兩天下雨,第一次穿著雨衣繼續前行,腳底因摩擦長了水泡。第二次看到氣象預報會下雨,他便尋找住宿點,起碼可以好好洗個澡,順便充電。他走的不算慢,但或許想避開路人眼光,無論那眼光是同情還是什麼,對於斷臂他無法坦然,甚至無法原諒出走的左臂讓他必須承受這些而感到氣憤,他盡量選擇較無人煙的道路,甚至田間小路或產業道路。

無法接回的殘肢會被火化,知道的那晚他徹徹底底崩潰,拉著點滴架在廁所痛哭。那隻相連了四十三年的左臂就這樣變成灰燼,指甲的形狀和掌紋,還有靠近虎口的疤痕,是小時候拿剪刀剪布時不小心剪到的,這些都是左手特有的。而小手臂內側有一顆痣,同樣的位置父親也有一顆痣。


在第十二天他走到花蓮,同樣是清晨出發,想到以前都會去的美崙紅茶,於是換路線走進人多的市區。或許是非假日,清晨並不像假日般擁擠,櫃檯點餐馬上就作好了。吃著熟悉的蛋餅,味道還是一樣,每次總是要點兩份,配上大杯冰紅茶,熟悉的味道就像魔法藥水般,瞬間療癒所有的傷。

沿著海邊繼續南行,他在便利商店買了水跟食物,抵達目的地之前這是最後補給的機會。背包上肩的瞬間他感到沈重不少,但比起一開始,他已經習慣這樣的重量,拉緊扣環帶後,他啟程打算好好享受最後這一段路。


第一次來到花蓮,各種藍色都在這裡了,從天空到海洋,輕飄飄的到沈甸甸的,讓他想起小時候店裡架上的布料,大部分也都是藍色。不遠處深藍色的是流向北方的黑潮,將南方溫暖的海水帶到冰冷的北方,看似平靜的黑潮,秒速竟然有一到兩公尺,相當的快,他躺在沙灘上,想像著自己隨著溫暖的黑潮北漂,世界剩下藍色。

今天預計在前幾年來過的一處海灣過夜,路邊有一條小徑通往海邊,不少釣客會來這裡釣魚,海灘附近有一棟廢棄的鐵皮屋,水龍頭還有水流出來,他可以在這裡沖涼。鐵皮屋還在,但有一處的屋頂似乎被颱風吹掉了,門也壞了,裡頭放了一些殘舊的農具,鐮刀鋤頭都已繡蝕。水龍頭的水很小,他在屋裡找到一個水桶接水,晚點應該可以沖個涼。

月亮從海上升起,海面上波光粼粼,他喜歡睡在海邊,沒有蟲子青蛙高分貝的叫聲,也沒有蚊蟲,只有海浪拍打沙灘一來一往幾近規律的聲音。他在手機裡裝了星空app,找到了北極星,大熊星座等,今天流星不少,這時候是英仙座流星雨,幾次睡在海邊每夜都有流星,更神奇的是幻肢疼痛也消失了。

清晨四點多,海面上出現微光,雖然是夏天,清晨時海邊有點冷,他翻個身,身體還在睡袋裡,瞇著眼看太陽彈出海平面。近五點天光變成白色,他收拾睡袋,用水桶的水洗漱之後,沿著海邊走,他知道不遠處有一條小徑可以回到大馬路。

下午抵達民宿,民宿老闆娘立刻認出他來,又看了他衣袖下空蕩蕩的左臂,有點不知所措。

「前陣子車禍。」他笑著說。

「哎唷~怎麼會這樣啦!」老闆娘還是紅了眼框,快哭出來了。

「還好只斷一隻手,命還在。」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只是你還這麼年輕。」說著眼淚就掉出來了。

結果今天客滿,他走著走著忘了今天是週末,應該要先預約才是。不過露宿這麼多天,只要不下雨,在海邊過夜也是沒問題的。

「附近開一間咖啡館,週末有提供客房,我幫你問一下喔!」老闆娘隨即拿起手機傳訊息。

「麻煩你了。」

不一會兒,對方回了訊息,說有空房現在就可以過去。

「你從這邊再往南開大概五分鐘就到了,看到紅磚牆就馬上左轉,很好認。」

「那請幫我跟老闆說我大概一個小時會到。」開車五分鐘的話他估計步行時間差不多要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左右。

「一個小時?你不會是走路來的吧?」老闆娘詫異地問,看到地上的登山包頓時明白。

「嗯。」他笑了笑。

「哎唷~難怪曬這麼黑,剛才差點沒認出來,你等我一下,我載你過去。」好心的老闆娘跟來換宿的小幫手講一下就拿著鑰匙去開車。

這幾年他每年都會來個兩三次,幾乎休假都會來,有次遇到颱風,他沒取消訂房,整棟民宿只有他一個住客。隔天風雨漸歇,老闆娘馬上騎車過來看我是否無恙,除了窗戶有點進水,以及整晚風雨咆哮有點嚇人之外,人倒是安好,但庭院的棚架跟花草就沒這麼好運了,那次因為沒事,所以留下來幫忙整理颱風肆虐過後的現場。

老闆娘把他載到紅磚牆的路口,裏面不好迴車,道謝過後,他背起背包走進去。

的確很好認,走進來就見到一間兩層樓的房子,門口停了一台紅色mini,庭院不大,放了陽傘跟桌椅,還種了兩棵大葉欖仁。推開門之後迎來久違的咖啡香,自從意外發生到現在,除了便利商店的咖啡,他已經好久沒有聞到這樣的咖啡香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滿足的走到櫃檯。

櫃檯沒有人,店裡有兩組客人,一桌是四人,另一桌兩人,櫃檯上放了一個鈴鐺,他想老闆應該在忙,等一下無妨。

「你好。」正要放下背包,櫃檯後傳來聲音。他抬起頭的剎那竟愣住了。

「你...是...」櫃檯後面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呃...」他真的呆住了,無法回應。

「你等我一下...你先坐一下,我馬上過來。」她熟練的打包甜點,然後送去給那四人組的客人,稍後結帳完四人組便離開,店裡剩下另外兩位客人。

「你要喝點什麼嗎?」她遞了菜單過來。

他著實餓了,今天吃了麵包,香蕉跟蘋果,還有能量包跟最後兩根能量棒,雖然今天徒步里程不多,但不知為何忽然餓了起來。點了一份蘋果里肌三明治以及咖啡,她遞上水杯及一瓶水,他倒了一杯一口氣喝掉,再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最後那兩位客人也結帳離開,外面停的紅色mini是他們的。

小小的咖啡館只有六張桌子,最多僅能容納十二個客人,天花板的電扇嗡嗡的轉著,沒有太多擺飾,牆角放了一個書架,上面放了幾本書跟一台Marshell的藍芽喇叭。

「請慢用。」

「謝謝。」

她轉身回廚房,店裡剩下他以及從藍芽喇叭傳來的鋼琴樂曲,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大口吃著三明治,沒一會兒她走到櫃檯煮咖啡,吃完三明治我又喝了一杯水,剛好她端咖啡過來,接著坐在他對面。

「好久不見。十幾年有吧?」他先開口。

「我剛剛還在想到底幾年了。」她臉上有一點歲月痕跡,畢竟也有四十了吧。

「江品毓。」

「真不可置信,竟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不可能會忘記,那你還記得我...」

「林書凡學長,吉他社社長,我也沒忘。」他們相視而笑,竟然有這樣的巧合。品毓是高中學妹,也是沒表白的初戀,考上大學之後,不知為何漸漸就沒再聯絡了。

「那個...什麼時候發生的?」她指了指他的左臂。

「前陣子車禍,在高速公路被大貨車追撞,醒來就變成這樣了。」其實意外發生時他一點記憶都沒有,只記得轟隆一聲,醒來時已經在醫院,那也是車禍後好幾天的事了。

「你在...徒步環島?」

「其實也沒有,想稍微放逐一下。」他把事情經過以及路上趣聞都跟她說了,忽然覺得心裡輕鬆起來。

「你怎麼會在這?」他反問。

「想稍微放逐一下。」她笑著說,他也笑了。

「結婚了嗎?」他又問。

「我孩子都五個囉!」

「真的假的?」

「騙你的。」她又笑了,露出招牌犬齒。

她後來考上師大音樂系,畢業之後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她並沒有提,總之就是在台北的學校當音樂老師,罹患憂鬱症,然後就來花蓮了。這幾年她都趁寒暑假到花蓮,跟他住同一間民宿,後來聽民宿老闆娘說這間房子要賣,她立刻買下來,同時也申請調到附近學校。

「當老師好好的,為什麼要開咖啡館?這裡人很少吧?」他問。

「不要小看我,雖然偏僻,但我只接受預約喔!而且只開假日。」

「聽起來好厲害。」

「那當然。」她心裡想說的是,因為開了咖啡館才遇到他。

「這咖啡真好喝。」他喝了一口微涼的咖啡,有一種熱帶水果加上莓果及花香,喝起來剛剛好的酸剛剛好的苦還有剛剛好的甜。

「那是哥斯大黎加的豆,叫蕭邦。」

「蕭邦...」他重複著又喝了一口。

當年他是學校風雲人物,她為了他進吉他社,但她只喜歡看他彈吉他。

「學妹,聽說你鋼琴彈得很好。」這是他第一次跟她說話。

「呃...沒有彈得很好啦!」她竟然害羞的臉都紅了。後來,他們偶爾會聊上幾句,都是無關緊要的對話。

有一天她在練琴室練琴,他冷不妨的出現在她旁邊,她愣呆了,他坐了下來,她只好屁股往左挪一些。

「學長也會彈鋼琴嗎?」

「不太會。」他翻到那首她一直練不好的蕭邦的降B小調夜曲,他彈右手,她彈左手。這段回憶支撐著她無數個陷入憂鬱的夜晚。

她沒說的是,還是大學生的她與教授發生不倫關係,因為師母的一通電話最終選擇了沈默,說她還年輕,這件事若曝光會毀了她的未來。但沈默並沒有比較好,她任教的學校是教授找人關說的,流言蜚語終究會帶著更大的殺傷力傳回來。她撐著撐著,就在即將放棄時在這裡找到了希望。

「聊著聊著都忘了,我帶你看房間。」他不經意打了一個哈欠,她見狀立刻起身到櫃檯後面拿房間鑰匙,他提著背包跟在後面。

「很重嗎?」她邊走上樓梯邊回頭問道。

「還好。」

房間不大,有一個面海的陽台,擺了兩張椅子,還有幾盆看起來不太樂觀的仙人掌。陽台往下看,原來還有一個蠻大的後院。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忙。」她幫他關上門。

沒幾秒又敲了門,他幫她開門。

「你晚上要一起吃晚餐嗎?我想說這附近沒什麼吃的,你沒車可能不太方便。」

「好啊!」

「那...你想吃什麼?」

「老闆娘作的都沒問題。」

她離開後他先徹底盥洗一番,身上的汗水都結晶了成鹽巴了,洗完澡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聽到敲門聲,他還以為在作夢,敲門聲越來越大聲,還有人喊著「學長」,他猛的從床上跳起來,趕緊去開門。

「嚇死了,我還以為你發生什麼事了。」她站在門口,一臉緊張。

「太久沒好好睡覺,現在幾點?」他問。

「七點半囉!」

「我睡這麼久啊?」

「是啊!我上來喊你兩次了,剛才還想,如果再沒回應我得破門而入了。」

「不好意思。」

「晚餐準備好囉!」

「我換個衣服馬上下去。」

晚餐是白酒蛤蜊義大利麵,生菜沙拉,非常豐盛。

「民宿老闆娘剛剛打電話來問你有沒有吃飯,她差點要送便當過來。」她一邊說一邊幫他夾生菜。

「真的很謝謝你們。」是啊!如果沒遇到他們,露宿事小,走到下一個商店才是大問題。其實他背包裡還有泡麵跟一些巧克力跟餅乾,以為到了目的地一切就結束了,沒想到會有這些小插曲。

「這是無酒精的葡萄酒,還是你要喝有酒精的?」

「這就可以了,你別忙了,說好一起吃飯的。」她一口都還沒吃,一下子拿杯子一下子倒水,現在又要拿酒。

他們聊了一些往事,聊了這些年他在大陸工作的事,她專注的聽,對她來說他的世界好大好精彩。她父母都是小學老師,從小讓她學音樂,覺得女孩子學音樂有氣質,以後也可以當老師。她忙著唸書、練琴,根本沒有時間叛逆,高中參加吉他社父母勉強同意,對於教授跟她的事,父母完全不知情,畢業時還特地跟教授道謝,她看了覺得好悲哀。

想不到的是這些年,他們都往這片海跑,住同一間民宿,甚至住同一間房,或許有幾次擦身而過,如此遠又如此近。

「妳也住這裡嗎?」他問。

「沒有,我在附近另外租了一間房子。」

「為什麼?」

「剛買下這棟房子時還要整理裝潢什麼的,工程也不知道要多久。而且學校開學了我工作得要有地方住,總不能一直住民宿吧!太燒錢了。」

「原來是這樣。」

「不過租約也快到期了,到時再看看要住這還是續約。」

「為什麼要續約?住這裡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搬家很麻煩,那裡也住蠻習慣的。」

快四十歲才離開原生家庭的她,終於可以享受自己一個人的大空間和自由,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生活。租的地方是一個平房,甚至有點簡陋,但租金便宜。眼看房子裝潢好了,她覺得可以做點什麼,例如開咖啡館,於是她沒想太多就決定了。之前學校同事有加盟連鎖咖啡館,她跟前同事請益了一番,採購了一些二手設備。前半年只有走錯路的人會將錯就錯進來喝咖啡。不過她甜點作得還不錯,尤其是水果千層蛋糕,她在鮮奶油裡加了一些希臘優格,吃起來口味清爽,加上賣相佳,雖然沒有爆紅,但的確路過的人變多了。

她有點想住在這裡又捨不得那裡,更捨不得把咖啡館收起來。不過就算租金便宜,加上每個月的貸款,及營收不高的咖啡館,續約實在不是一個好點子。

晚餐後她收拾餐盤,他也幫忙把杯子收到廚房,一邊聊天一邊看著她嫻熟的洗碗,把碗盤擦乾。之後他提議送她回去,一段不用五分鐘的路程,他們走得極慢。到了租屋處,她開了門,客廳放了一架平台鋼琴,幾乎就再也放不下其他東西了。

「我想這應該是你續約的理由吧!」他說道,她笑著承認。

「你還記得我們曾經一起彈鋼琴嗎?」

「有嗎?」然而,他怎麼可能忘記,他花了兩個月才把那首曲子練起來。

「你八成忘了。」她掀開琴蓋,拿出樂譜,其實她根本不需要看譜,但還是翻到熟悉的那一頁準備開始彈。

他畢業那天,她買了一束花,在社團門口遇到社團學姊,學姊跟她說他今天要跟喜歡的人告白,要其他人不要去打擾,於是她默默的離開。而他也買了一束花,想要跟她告白,要其他人不要來搗亂。

他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她往左邊挪了一些,他開始彈,跟當年比起來更流暢。這旋律已烙印在他的腦袋裡,在工廠的那些年,每一個無法成眠的夜,還有當年無疾而終來不及告白的初戀,讓他彈了一遍又一遍。黑潮繼續以秒速一百公分往北漂流,海水幾乎規律的拍打著海岸,帶走一些又帶來了一些。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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