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從詩發想的故事,建議閱讀前先看一眼題目詩。
銀月華下、興飛樓中,喧鬧無比、熱絡非常,張張桌皆坐滿了人,划拳的划拳、談天的談天,煞是一幅熱鬧光景。
唯樑柱旁那張桌,獨坐一男子,白袍白髮束,自飲自酌,滿杯一杯又一杯,空壇一壇再一壇, 然貪醉未醉,目戚戚似無神,面悲兮若喪魂。
「周郎,還是少喝些吧。」
「蝶兒?」
熟悉的聲音令白袍男子倏地站起,怔怔看著眼前人。
油紙傘下,美人娉婷,青絲如瀑,白衣勝雪,柔夷若脂,卓然似不在人間。
「周郎,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莫戀前塵往事,望君彳亍前行。」
「蝶兒……」
千杯未醉的男子此刻卻有些恍惚,連身邊景色驟變也未覺。一方瀲灩,亭台層疊;空琴煦悅,流水濺濺。兩人立於院中小橋之上,眼中只有對方。
「蝶兒,是我對不住妳,是我害妳落入凡間……」
「你若無怨,我便無悔,這紅塵俗世並未累我,我心甘情願。」
「隨我回去可好?我倆從此不問世事,隱於山林,自在逍遙,豈不美……」
「周郎。」
女子清冷的聲音打斷男子的話語,男子一愣,只見傘下紅霧瀰漫,將那白衣染紅,將那仙氣褪去,徒留紅塵因果纏繞。
「莫要留戀,望君前行。」
「我偏不!」
男子張開雙臂,擁傘中人入懷,然而女子卻在他懷中消散,化作無數彩蝶紛飛而去,一旁瀲灩中的月影被漣漪震得破碎,化作點點螢光侵擾四周,所過之處皆付祝融,琴焚弦斷,猶奏哀戚;聲蕭樂悲,慟徹心扉。
「莫要留戀,望君前行。」
音飄渺,聲虛無,盤旋不止,徘徊不休。
「蝶兒──!」
一聲淒厲的長叫使得所有畫面轉瞬湮滅,夢已盡,伏在案上的男子一驚而起,氣喘如牛,一身白袍都被冷汗給濡溼。
四下,樓還是那個興飛樓,月還是那個天上月,空壇仍舊成堆,身影依然孤單,只是熱鬧不再,桌倒椅斜,蛛網叢生,萬籟俱寂。
白袍男子怔忡許久,隨後意興闌珊地走出樓外。街道冷清寂寥,冷風蕭蕭,滿天星宿高掛在天,男子的步伐虛浮飄搖,似是下一刻便會跌坐在地,卻也歪歪斜斜地走出了城外。
「莊周!」
略帶怒意的女聲使男子腳步一頓,可他並未回頭。
「你究竟還要落魄到何時?事已至此,還念著蝶姐,有意義嗎?」
「……」
「隨我回仙庭吧,莫要像蝶姐那般放棄大好仙途。」
「妳不是她,亦不是我,妳不懂。」
「我不懂?她就是太傻才會為凡人犧牲,這幫螻蟻至今還不知發生了何事,哪裡值得?她傻就算了,難道你也如此不明是非?」
「呵,是?非?」男子冷笑。
「我不是妳,更恨不得是她。」語畢,拂袖而去,徒留女子在原地氣結。
細雨潤物無聲,為莊周的路途添了幾分朦朧,卻無法阻止他虛浮的腳步。
待身定,已至江畔,莊周前望,卻望不見對岸。他輕嘆口氣,低頭看向江面,那裡只有他自己的倒影,只有他憔悴的面容,只有他未乾的淚跡。
他的目中滿是追思,此處對他而言具有太多意義,既是在此初相識,亦是在此永別離,不同的情景不同的心境,相同的只有這綿綿細雨。
還未從回憶中抽離,四周大霧突起,不遠處傳來搖櫓聲,一葉扁舟緩緩駛來,舟上一道黑袍身影,提著一盞冥燈幽光森森,漸漸靠近,最後泊在莊周身前。
回神,踏上了小舟,莊周隨手塞了點紙錢,擺渡人輕搖著櫓,小舟離開了岸邊,往大霧中心駛去。
莊周閉目,周遭抑鬱的氣氛不斷侵擾著他,令他心中那點莫名思緒不斷被放大,最終難以自持,噴薄而出。
「可笑這世間竟無人懂妳,值嗎?」
莊周睜眼,目中盡是血絲,面若怒目金剛,衣袍無風自動,白束髮飄落,一頭長髮垂散腰間。
「不值!」
他運勁一踏,小舟幾欲傾覆,身如離弦之箭飛射而出,直達彼岸。原本平靜的江面煞時暗流湧動,伸出無數鬼手向其抓去,卻未能觸及他分毫。
及岸,無數鬼影若隱若現,如潮水般湧來,莊周凌空一握,一柄銀劍便握於手中,他羈狂一笑,單人獨劍,如入無人之境,斬開一道黃泉屍路。
手起,劍鳴,不知揮斬了幾次,直到再無鬼影敢靠近,直到眼前出現一座頂天立地的巨大磨盤,磨盤下坐著一名僧人,誦著佛經,散著佛光,寶相莊嚴。
「施主請回吧。」
「梓蝶在哪?」
「梓施主已捨身就義。」
「廢話,我是問梓蝶的魂何在。」
「此舉有違倫常,施主還是請回吧。」
「你不說,我就自己找。」
「唉……施主這又是何苦?」
「苦便苦矣,我只想護她轉世。」
僧人聞言低嘆了一聲,隨即搖了搖頭。
「梓施主……已不入輪迴。」
「莫拿我尋開心,天道有常,何以不入輪迴?」
「當日魔君拼死一擊,將輪迴盤打缺一角,使輪迴盤不再轉動。輪迴一止,恆河沙數冤魂失去束縛欲佔陽間,梓施主為阻此劫,燃自身以壯陰神,入輪迴盤強續輪迴。三魂獨留陰神,魂魄有缺,哪怕出了輪迴盤亦無法再入輪迴;出了輪迴盤,輪迴又止,同樣無法輪迴。」
莊周呆立,神情既震驚又悲切,嘴裡呢喃著「怎會如此」,可卻又有幾分不解。
「那為何此地還有如此多不受控的冤魂仍在徘徊?」
「天有倫常,梓施主雖以陰神入主輪迴盤,然而陰盛陽衰,未合天綱,輪迴雖續,卻無約束力,是以眾魂仍在輪迴之外。」
「那這些冤魂……」
「阿彌陀佛。」
僧人低誦一聲佛號,面露堅毅與果決。
「貧僧願為天下人永鎮此間。」
「這冤魂有恆河沙數之多,如何鎮?屆時你也會死。」
「有些事,總得有人來做。」
莊周渾身一震。
「值嗎?」
「值。」
莊周不語,佇立在巨大的磨盤下,腦中閃過無數與梓蝶相處時的畫面。
「周郎,我心悅你。」
「你若無怨,我便無悔。」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有些事,總得有人來做。」
「莫要留戀,望君前行。」
莊周緊抿著唇,血淚潸然而下。
「不……不值!」
他身上驟燃起熊焰,身軀飛快化為飛灰,然而並未消散,而是變成一道半透明的人影。
「施主莫做傻事!」
僧人驚呼,可哪裡來得及阻止?莊周的陽神一飛沖天,直直衝入輪迴盤中。
霎時輪迴盤光芒大放,所有鬼魂厲嚎哀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聚集在輪迴盤周遭,但卻不願入磨盤,正自掙扎,妄圖掙脫。
「也罷、也罷。」
僧人面容悲苦,亦燃燒自身,化作元神,並且不斷膨脹,化作巨大法相,將輪迴盤托起置於背後,隨後盤腿而坐,雙手合十,開口誦唸。
「貧僧地藏,在此發下宏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眾魂再次厲嘯,然而卻被地藏的願力引導成一道長長的隊伍,如同一道漆黑長河,上下圍繞在地藏巨大的法相四周,依序進入輪迴盤。
輪迴盤上,兩道虛影,一陰一陽,若隱若現,如膠似漆,永不分離。
「九泉千里,我也願與妳走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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