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30|閱讀時間 ‧ 約 34 分鐘

《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3《恣意而生:金庸世界的現代平行宇宙》第63章 盛夏的深淵

第63章 盛夏的深淵

 

1.

這個夏天,因為炎熱而顯得格外漫長。

殷離離開學校、回到家的那一天,江南地區就迎來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個高溫日。之後的每天,本地的天氣預報,都在持之以恆,發佈高溫警報。全國地圖上一大片紅色,標識出日最高溫38攝氏度以上的地區。

 

殷離問張無忌,他家熱不熱。

“熱瘋了,而且周圍不是河就是湖,地勢低,濕度大,既熱且悶,簡直熱死人。晚上出門都涼不下來,只好在家當蝸牛。”

殷離立刻找了個超級可愛的蝸牛表情發給張無忌,對他說:“你在我腦海裡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張無忌回了她一個可愛的笑臉。

 

媽媽正好推開她的房門進來,手裡拿著晾好的衣服,一眼看見殷離的手機螢幕,問殷離是在跟誰聊天,殷離迅速收起手機,一臉淡定,只說是同學。

她淡淡地對殷離道:“不要輕易愛上一個人。”

短短一句話,背後有無窮故事,無限回音。

 

暑假回家,殷離還是很少見到父親。她到家十幾天,他只回來吃了一頓晚飯。

那個男人到四十多歲,仍然保持著不錯的身材和面孔,沒有完全被生意場上的酒色應酬和爾虞我詐敗壞掉,大概年輕的時候會更好看吧。

那又如何。

殷離沒有什麼表情,坐在家裡的餐桌邊,沉默地聽他在飯前講了兩分鐘大而無當的人生教導,心裡只想著:沒有當面罵出虛偽和禽獸來,只是因為自己經濟還沒有獨立吧。

 

2.

這個夏天炎熱而漫長,殷離白天在家無事,看耽美小說,讀《第二性》,打遊戲,跟張無忌聊天,交叉進行。

有時候,她什麼事情也不想做,就坐在自己臥室窗邊的書桌上,打開窗戶。十四樓風大,吹得書頁翻動,熱浪湧進來,讓人毛孔爆炸。

從這樣高的地方看下去,行人如豆,樹木如團。社區裡種了很多的合歡樹,七月初,花期未完,遙遙望去,綠色上點點輕霞飛紗。

 

晚上的時候,她出門散步。社區裡,合歡那像迷你粉色草裙一樣的花,落在人行道上,落在樹籬上,落在誰家停在樹下的車上,落得滿地都是,空氣裡彌散著甜甜的香氣。

去湖邊散步,湖畔高大的樹木,在雪亮的路燈下映出墨綠顏色。殷離碰見了一個兩年沒見的高中同學。

那個女孩子沒有考上大學。父母說也不必複讀,女孩子做點簡單的工作,找個人嫁了就好。於是她就去親戚家開的花店幫忙,剛到法定結婚年齡,就領證結婚,迅速地懷了孕。現在她花店也不去了,在家安心養胎待產。

殷離看著她撫著肚子,講些孩子是男是女、婆媳關係之類的話,深覺她們兩個人所站的地方,腳下即是深淵。

 

殷離在家,就發現母親的生活,跟前幾年沒什麼差別,還是那麼無聊。

她6點起床,7點出門去買菜,順便去自家的蛋糕店,看看烘培師父到店沒有,開始工作沒有。白天大多時候,待在家裡。晚上6點到8點之間,去蛋糕店接替下班的店員,關店後再清點店裡的庫存和帳目,把店裡所有的產品每種都嘗一點點,或者帶一些回家當第二天的早飯,以確保品質沒有出問題。

她有大把的閒置時間,殷離發現她下午做瑜伽,睡前抄寫佛經。

“你抄那個幹什麼呢?”

“找點事情做而已。老看網上做甜點的視頻和電視劇,也怪煩人的。”

殷離默然無語。

 

3.

七月中旬,阿紫給她打過一個電話。開口一點客氣寒暄都沒有:“我剛剛在看一本書。《一萬年的爆發——文明如何加速人類進化》。The 10000 Year Explosion, How Civilization Accelerated Human Evolution.這本書是講,農業文明誕生以來,人類的進化。有一段話,我要讀給你聽。”

然後阿紫就開始讀:“‘精英階級馴養他們的農民,正如農民馴養他們的牛群,他們要剷除那些過於好鬥的個體。這種選擇經過一定長的時間,就會改變那些好鬥的基因在種群中的數量。

我們現在知道在這個故事中發揮作用的基因:在多巴胺受體D4上的7R基因片段。這個基因片段,与注意力缺陷及多動症ADHD有關。它所帶來的症狀讓所有的小學老師頭疼:學生好動不安分、注意力不集中、易分心,等等。這個基因的多態性存在於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區,儘管形式不同,但出現的頻率都相當高。

唯獨東亞地區並不是這樣。有意思的是那些從7R片段上產生的基因片段在中國是十分普遍的,儘管7R基因本身很少在中國被發現。很可能中國的文化就傾向於排除那些帶有7R基因的個體。日本人常說,翹起來的釘子需要把它敲下去。也許,中國人就直接把它拔走扔掉了。’”

 

殷離沒有說話。很難分辨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難過。

阿紫道:“你怎麼不說話?”她笑,“那個聽起來,像不像你?”

過了一會兒,殷離道:“阿紫,我愛你。”

阿紫咯咯直笑:“好肉麻喲。”然後她把電話掛掉了。

 

4.

七月末有一天,高溫依然肆虐,太陽落了之後,外面少許涼快了些,殷離陪媽媽出去逛街,因為媽媽非說要給她買一雙細高跟涼鞋。

“你從小走路就像男孩子,快18歲了,也該練習一下女孩子的優雅了。”

殷離百般不情願地去了。

 

夏夜的商業廣場,極其熱鬧。燈火通明,人流如織,有在街邊就著啤酒吃蒜烤生蠔的大叔,也有散步順便逛個街、買條裙子的女生,還有沒事可幹、啥也不買、只是進商場來吹空調的老頭老太。

殷離忽然想起,張無忌曾經說起,他在家也會陪媽媽逛街,就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場景。那個城市,夏夜的街道,應該也很熱鬧吧?

 

殷離和媽媽逛了幾家專賣店,試了三四雙鞋子,殷離勉強挑了一雙黑色的,心想買回去大概也是放著在角落裡睡覺。

媽媽卻興致很好,說黑色的會顯得皮膚白,但是還應該買幾雙其他顏色的,好方便殷離搭配不同的衣服。

就這樣,殷離已經想打道回府,媽媽還不想回家。

 

她們出了一家品牌專賣店的門,媽媽牽著殷離的手正要繼續逛,她突然停了下來。

殷離感覺到媽媽定在那裡,她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個銀色卷髮的老太太,領著一個胖胖的十三、四歲男孩,剛剛從對面一個運動品牌的專賣店走出來,身後跟著殷氏家族企業的老員工司機——手裡拎著大大小小好幾個購物袋。

殷離感到自己的四肢都僵住了,可全身血液的流速卻好像唰一下翻倍。

對面的三個人,也注意到了相隔不過幾米、在人群中呆立不動的殷離母女兩人。老太太揚起眉,等著。

 

殷離的媽媽拖著殷離過去,跟老太太問好,說些今天還挺熱的、媽你帶著孫子來逛街啊之類的寒暄。

然後她又看殷離:“怎麼不叫奶奶,不叫弟弟。”

殷離非常勉強地叫了一聲“奶奶”,老太太的表情可不怎麼受用。她又乾巴巴地叫了一聲“弟弟”,那個小胖子跟她翻了個白眼。

 

接著,殷離的媽媽又跟老太太聊了幾句,說附近哪裡新開了個中醫養生館,那裡的大夫,開的溫補方子,聽說挺有用。媽你辛苦一輩子,若有空,跟自己朋友多出去逛逛也好,不要太操勞家裡的事。

而那個小男孩,就悄悄不出聲、只是用唇形作態,跟殷離說話:“你。不。算。殷。家。人。我。才。算。你。生。了。孩。子。不。姓。殷。”

 

據說人進入戰鬥狀態的時候,腎上腺素會飆升,交感神經興奮,瞳孔放大,肺活量增大,肌肉緊張,臉上的表情想必也會有幾分可怕吧。

殷離的媽媽,及時察覺了氣氛不對,趕緊跟自己的婆婆道別,拖著殷離走了。

她拽了好幾下,才把好像死死釘在地上的殷離給拖走。

 

5.

她們坐地鐵回家,地鐵上和商場裡一樣充滿了人,和人所製造的聲音。有人快樂就有人傷悲,但或許更多的,是疲倦。

殷離覺得自己好像生活在玻璃罩中,喜怒都與外人隔離開來,看到別人喜悅自己不會喜悅,看到別人傷悲自己不會傷悲。

回到自家的社區,才終於擺脫了人群,得了少許安靜。社區道路兩旁,路燈的燈光是冷冷的白色,照在道旁的合歡樹上,在行道上投下長長的陰影。七月末,合歡已經開敗,落花和甜香,消失無蹤。

 

時間已經過了9點,社區的行道上行人寥寥,四下無人,媽媽像是放心又像是歎息,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殷離忽然輕聲道:“我殺了他的心都有……”

媽媽悚然一驚,看著殷離道:“你是說弟弟嗎?”

她剛才並沒有看到那個男孩對殷離的無聲挑釁之言,此時只是疲憊地歎了口氣。

 

“他畢竟是跟你有一半血緣的弟弟啊。何況過了三歲,就不能跟自己的媽媽在一起,也怪可憐的。你也不用恨他。那孩子,讓爺爺奶奶嬌慣壞了。現在初一上完,成績一塌糊塗,每天就知道玩手機、打遊戲。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將來怕是連高中都考不上,家裡已經在討論要不要送去國外讀高中了,但是誰去陪讀呢。他親媽早就不知道去哪裡了。國外讀高中加本科,要花多少錢啊。就是個花錢討債的祖宗。哪像阿離你,自己就能考上F大那麼好的大學。就算是兒子,爛泥糊不上牆,爸爸也不會喜歡的。”

 

“我沒有說他!”殷離冷冷地道,“我說的是那個你沒有跟他離婚的男人!”

明暗之間,殷離的表情完全看不清,只有冷清的聲音:“你可憐,他的情人可憐,他情人的兒子也可憐,只有他是人生贏家。老婆、情人、兒子、女兒,全有了,要賢淑的有賢淑的,要風騷的有風騷的。覺得風騷的生了兒子養不好,還可以拿走,交給老媽養。還有他媽。只要有個雄性生殖器,將來能把姓氏傳下去,就是寶貝了,管他糊不糊得上牆!”

“不要這樣說爸爸和奶奶……”媽媽虛弱地阻止她說下去。

殷離淡淡地道:“反正他們又不會聽見,你擔心什麼?”

媽媽柔聲道:“我是擔心你啊,阿離。”

 

殷離默默無語地走路,到了自家樓下,坐電梯,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在鞋架上找自己的拖鞋時,她才很冷靜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做什麼事情的。至少在我有能力養活自己之前,不會跟他們翻臉。也不會真的宰了誰,我還覺得自己的命比他們珍貴多了,不值得拿去相換呢。”

“阿離,”媽媽很困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居然那麼恨爸爸。其實,這太常見了……”

“不,”殷離回過身來,看著她,“我恨他,不是因為他在外面不斷找女人!不是因為他生了個私生子領回家!我恨他,是因為你親手給我造了個夫妻恩美、家庭幸福的假像,然後他來親手撕碎它!”

 

媽媽似乎怔了怔:“……阿離,你也恨媽媽嗎?你那時候還那麼小,我那時沒離婚,是害怕如果我把你留下,你在這個家裡,會孤苦無依。如果帶著你離開這個家,卻會吃很多苦,過清貧困苦的日子。既然不離婚,只能把日子過下去,裝作這個家還完整。

現在,我不怕沒錢了,我自己手裡有一些錢,還有點小生意,我不怕離婚。

可是你也大了,是大姑娘了,過幾年要結婚嫁人的。單親家庭的女孩子,在婚姻市場上受歧視啊。人人都希望找個另一半,父母得是原配,從小家庭和睦。這樣,辦婚禮的時候好看,生了孩子,祖輩也能齊心協力,幫忙養育第三代。就算不是這樣,起碼也得裝作是這樣。

說什麼傳不傳姓氏?你也可以跟丈夫商量,生兩個孩子,一個跟他姓,一個跟你姓。女兒又比兒子差什麼?”

 

殷離轉過身,背對著媽媽,蹲下來換鞋,道:“你說是為了我好,可是我從來沒有快樂過。我根本就不想結婚嫁人生孩子!什麼生兩個,我半個也不會生!殷這個姓,就不值得傳下去!你別自說自話了。”

然後她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媽媽留在身後。

 

6.

殷離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

她不該對媽媽說這些會惹她傷心的話,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說了。或許在她最深的潛意識裡,對媽媽也不夠愛吧。

其實,她沒有說完全的真話。

 

是啊,男性追求多偶多子,不過是本能罷了。所有雄性哺乳動物,都這樣。很常見。多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會分走資源,她也不大在乎。撕毀溫情的假像,也只是在初一時讓她疼痛幾天罷了。

婚外情、私生子,是他跟媽媽之間的仇。媽媽有手、有腳、有腦子,她無需越俎代庖。

 

真正讓她恨他的,是慢慢長大中的一件又一件的小事。

不准翹二郎腿。不准仰頭大笑。要像個女孩子。不准說髒話。不准養貓。不准養兔子。不准穿膝蓋以上的短裙和短褲。穿長褲坐下也要併攏腿。不准考試成績讓他覺得丟臉。不准看漫畫。不准看耽美小說。不准跟家裡窮的同學玩。從她書包裡搜出了耽美漫畫,當著她的面燒掉。說你再看這些下流東西,我就告訴你班主任。为了惩罚她,把她卧室里一堆她自己用超轻粘土做的日本动漫人物的娃娃全给扔了,把搜出來的她畫的畫全給燒了。不准玩cosplay。不准把眉毛修成細細的,像妖精。不准選文科,只能考慮理科和商科。

他跟她見面、說話的時候,其實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屈指可數。但每一次都是規訓。

有那麼兩三年,他回到家,一開口說話,她就想拿刀捅死他。

這才是她跟他之間的私仇。

 

她又覺得自己虛偽且混蛋,明明痛恨那個男人,但還是用著他的錢,不是嗎?哪吒曾經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那樣決絕慘烈的事,小的時候看了大哭,而今只剩下麻木茫然。

 

這個暑假,一如既往地不愉快。

殷離上大學離家以來,只回來過三次,每次回家都伴隨著抑鬱的心境,像天氣那樣糟糕,或者寒冷如冰,或者悶熱如死。

就好像學校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不過是一時的忘卻與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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