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編輯時,偶爾會收到語意模糊的信:「我有很好的故事,希望能委託出版社找寫手替我寫。」可能因為信件給的資訊太少,或者理性判斷遇到好故事的機率太低,通常編輯們會回覆制式婉拒信。
有一天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我恰巧有個空檔,決定邀對方見面聊。這個作者自己人生有個轉折,因此認識了好幾個有同樣遭遇的人。她願意自費請出版社找寫手採訪撰寫這些人的經歷。
她逐一細數可以受訪之人的性格、職業、各自的人生故事。我非常驚訝,信件資訊給得這麼稀薄,可實際聊過卻真的有出版成書的潛力。我試著說服她自己寫,她能用語言跟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描述得這麼好,她一定也能寫得好。
這個作者答應得非常勉強,她對自己沒有信心。約定的日子一到,第一篇稿子居然寄來了。她以樸素而真誠的文字,記載了朋友突然結束的一生,我看完之後,非常激動地馬上回信,為自己成功召喚出一個以為自己不能寫,實則寫得極好的作者而興奮。
她說,每天只要一有空,便盯著電腦,試著打出幾個字,有時一天刪除的字數還比寫的多。大多數時候都呆呆望著電腦。奇妙的是,只要清楚地寫下一個句子,一段回憶,那些她以為淡忘的情緒、霧中的景象、深埋的對話便在不注意時,突然冒出來。
「寫作很像做心理治療。」朋友已經離去,她是被留下來的人,不知道怎麼紀念這段友情,如何讓朋友的事情被更多人了解。透過書寫,她每天都花一段時間跟自己相處。很多當時不清楚的事件慢慢清晰了,她愈寫愈有感覺,剛開始停在第一行重複刪了又改,後來能每天寫個兩三段。到了隔天,句子與句子之間的空白生出了細節,細節讓文章長出血肉。
寫完第一個人的故事,她對自己生出了信心,甚至嘗試用不同的敘事方式描寫第二、第三個人的故事。「可能是離世的朋友在幫我……」
寫作就像在文字中靜心冥想,得專心一意,凝視著內在的風景、意念與情緒。一開始是最難熬的,大腦會跑出許多自我打擊的念頭,心情成為頭腦的奴隸,往往一個字都還沒寫,情緒已經盪到最低點。別怕,許多作家都是這樣的。他們只是比你有經驗,知道怎麼面對怪獸。
要等待白茫茫迷霧散去,第一個風景清晰出現最難,得要非常有耐心。開頭第一個句子也最難,那是為整篇文章定調。可是只要願意花足夠的時間注視,第一個句子會出來。每個人都能寫,也都能寫得好。
普立茲獎得主約翰・麥克菲在他極具風格的《第四版草稿》中說,毫無疑問,幾乎每個創作者都會自我懷疑,甚至腦子一片空白到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他鼓勵你,先試著寫出第一版草稿,有了它,就能修改成好一點的第二版、普通的第三版、還可以的第四版草稿,以及最後的正式稿。他的名言是:寫作過程的本質就是修改。
我想,他就是這樣得到普立茲獎的。(原文刊載於繽紛版2024/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