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第一位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於1955年發表唯一的長篇小說《東京の人》。此作最初是以章回形式於1954年五月開始同時在《北海道新聞》、《中部日本新聞》、《西日本新聞》三報連載,原先只計畫寫作百來回,因讀者反應熱烈而延展近五倍,最後發表了五百餘回。1955年十月連載結束,並以長篇小說的形式出版。
2018年,繁中譯本《東京人》首度出版,距離原著發表已超過六十載。既是繁中譯本首度問世,這大部頭作品在台灣未累積太多論述或可理解,但在日本似乎也是如此:不論川端康成生前或死後,此書評價、知名度與相關論述都遠遠不及《伊豆的舞孃》、《雪國》、《千羽鶴》、《古都》等作;維基日文網頁至今仍無「東京の人」獨立條目,在書店要找到這本小說也不太容易。
《東京人》的故事背景為戰後重建的東京,約與川端寫作同時,圍繞著中年女子白井敬子一家人的故事。從事珠寶鐘錶業的敬子與出版業的島木俊三同居;戰時成為寡婦的敬子以及妻子在外養病的俊三,戰後在百廢待舉的東京街頭邂逅、進而成為情人,也各自帶著白井清、白井朝子與島木弓子三名年輕子女同住在敬子的房屋。幾年之間,俊三擔任社長的出版社業績下滑,連帶使俊三失去中年男人應有的衝勁、野心與魅力;相較之下,年過四十但仍貌美動人的敬子,事業有聲有色,幾乎獨自撐起整個家。某天,債務累累的俊三不告而別、棄家遠去,眾人遍尋不著,拼湊出俊三應是給逼得跳海尋短。敬子只能為他辦沒有屍體的葬禮,獨自照料三名子女。
但從此這個家在短短兩年之間發生劇烈的波折。朝子率性與同在劇場舞台界的男人結婚,清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弓子的愛戀愈見強烈而難以壓抑,弓子對同樣沒有血緣關係的敬子則有最親近密切的情感與依賴。至於敬子,則偶然間結識昔日工作夥伴的弟弟、年輕俊美的外科醫生田部昭男,進而發生熱烈但必須掩人耳目的情慾關係。然而,在昭男與敬子家人愈來愈頻繁的往來中,俊美的昭男與清麗純真的弓子卻也感到彼此間隱微但愈來愈強烈的吸引力。雖然這對年紀與條件皆匹配的男女是眾人眼中的絕佳伴侶,卻對於已然秘密進行的敬子—昭男姐弟戀造成莫大威脅,也為清、弓子等人的生活帶來震盪。
這儼然是八點檔通俗劇碼,不太像是川端康成的大家手筆,一時也難看出《東京人》與戰後日本有什麼清楚的關聯。有個說法是,《東京人》文學性較低,文字有欠精煉,倫理通俗劇的男女情愛內容缺乏藝術氣息的昇華空間,似乎也缺乏川端康成經典作品中的日本傳統之美。這些或許都是合理的批評,以繁中本《東京人》浩浩七百頁的篇幅,淺白的文筆以對白居多,很符合川端康成平淡輕柔、言淺意深的筆法,偏偏本書寫的幾乎都是男女間的小情小愛,更接近大眾文學,怎麼看都很難是雋永深刻之作。
愛的徒勞
但換個角度來說,川端康成卻也透過《東京人》幾乎寫盡了男女情愛關係的情態:暗戀/單相思、苦戀、熱戀、專致執著、猜忌/嫉妒、渴求/思念、鬧彆扭、懵懂、不安、三心兩意、若即若離乃至偷情出軌。凡此總總關乎愛戀和情慾,或隱微私密或奔放激越的錯綜紛雜的慾望,都出現在這幾人身上。川端康成架構出兩組三角關係,讓這些慾望交纏、碰撞、激盪:在昭男—敬子—弓子之間,讓昭男面對情人與情人之女兩個艱難的抉擇,更讓敬子因為非親生女兒弓子的存在而處於母愛與嫉妒之間的掙扎;在弓子—清—昭男之間,則讓清長期深陷苦戀的煎熬與強勁情敵的壓力,也讓年輕單純的弓子面對成年人情慾的複雜。四人間彼此牽動,在看似平靜無波的生活中翻湧著躁動熱烈的情感。川端康成還藉由俊三在出版社的員工美根子,講述他自己似乎相當嚮往的那種女人的深刻真/貞切的一往情深,甚至還在書中騰出篇幅,描述了敬子、朝子、弓子母女三人之間細密的親情關係。
《東京人》搬演如此紛呈交雜的情愛狀態與關係,然纏繞這些人心的,無非是透過愛情來追求各自的「幸福」。但越是渴求幸福愛情,只是更突顯他們的空虛與孤寂。敬子在唯一一次離開東京的火車上對同行的旅人說:「東京人沒有故鄉」,說的大約便是這樣的空虛孤寂。我們不妨把各人尋找愛情與幸福的過程,視為他們尋找依歸的過程。有了愛、有了愛人,彷彿有了歸宿,人生也有了安全感。沒有了愛與愛人,人生頓失依靠,如同《東京人》書腰的宣傳語:「在喧囂落下的安穩時代,我們卻各自孤獨」。
《東京人》引人尋思之處在於,以上的男情女愛最後幾乎都失敗了。朝子離開了先生,帶著腹中胎兒單方面宣告「離婚」;敬子先後遭俊三與昭男離棄,若再加上戰時遭逢丈夫戰死前線,四十多歲、美麗動人又貴氣的敬子,短短五、六年內已失去了三段愛情。昭男與敬子分手後遠走歐洲,離開這無解的三角關係,等於這年輕俊秀的醫生最後同樣失去了愛情。倒是因昭男的離去而解套的另一組三角關係,始終艱苦單戀著弓子的清,似乎不再執著於得到弓子的愛情後,反而撥雲見日,留下或許能得到幸福的伏筆。另一個幸福的伏筆則是美根子;她的獻愛不斷遭到俊三拒絕,但美根子卻從未放棄,最後也讓她找著俊三、並可能終於「修成正果」。
換言之,《東京人》中所有人在愛情的努力幾乎都是徒勞。這種帶著頹敗、無謂氣息的故事底蘊,或許是將此作品接上川端康成創作題旨的一道線索;貫穿另一部川端經典《雪國》的題旨,正是這樣類似的耽美、卻也隱隱透出絕望氣息的徒勞。在《東京人》,無論是盼望幸福婚姻的朝子、一心求愛的清或美根子、小心呵護著秘戀的敬子、乃至幾近被動地浸淫於熱愛當中的昭男,最後都還是被愛遺棄了。至少大部份的時候是如此。他們只是徒勞地追求自始便不該得卻強求、或最後才領悟終究得不到的愛情,在東京的喧囂中落得孤寂孑然。
如此愛的徒勞,對於愛與幸福的追求終究無能為力的時代,或許是川端康成藉《東京人》為當時日本所下的註腳。在愛中潰敗了,放眼望去一片殘破淒冷,何處能得安居、慰藉?楊照在導讀中說道,這樣絕望、荒蕪的日本,唯一的救贖與希望依賴於「美」與秩序的重建,是以敬子每逢身心苦痛,便在珠寶中尋求慰藉,因玉石之美是她的救贖;又如朝子將熱情寄託在戲劇藝術,那也是她的救贖。倘若將楊照的邏輯進一步延伸,則弓子嚮往純潔無瑕的情感世界,美根子義無反顧的一往情深,又何嘗不是將女性與某種「美」的追求結合起來,作為個人的救贖,也是整體社會秩序重建與文化救贖的提示。
戰後的時代印記
《東京人》作為戰後東京的註腳乃至於日本的時代縮影,還能找到不少此起彼落的其他安排。且不提最明顯的澀谷、銀座、麻布、新橋、兩國等東京各地名,以及珠寶店、電車、喫茶店與河邊遊民的破落木屋,交織出戰後東京的都市地景;朝子從舞台劇、廣播劇進而走向電影演出,清參加反戰運動、反氫彈抗爭,美根子為生計轉而成為酒店小姐,無一不是投射出戰後的日本都會,從百廢待舉走向社會與經濟重建,繁華與赤貧在復甦中互見,安穩富足與流落街頭並存於東京市區的境況。我們也在敬子最後奔向羽田機場為昭男送行的路途中,讀到計程車被美國警察攔下的片段,而(終於)瞥見戰後日本接受美軍託管的歷史軌跡。
但這些時代線索參差在《東京人》這麼龐雜紛亂的情慾佈局中,畢竟顯得淺而單薄。對時局、社會脈動的鋪陳遠遜於對人物情感的經營,確實也成為這部作品美中不足之處。比如說,我們缺乏足夠的資訊來想像俊三如何搖身一變成為出版社社長、又在十年之內負債累累;我們也同樣難以想像戰後在車站設攤兜售雜貨的敬子,如何在短短十年內累積足以購屋置產的財富,並進而開設自己的珠寶店。若說田部夫婦與敬子長年的忠實助手川村是戰後日本胼手胝足擺脫貧窮、穩健走向復甦與小康的代表,作為對比,敬子憑一己之力讓全家晉升小資產階級,難免顯得突兀,在日本展現重回世界舞台的經濟奇蹟之前,難以看出其脫胎換骨背後的社會肌理(或極端幸運的緣由)。簡單來說,作為《東京人》的主人翁,敬子一家人的優渥無疑是故事核心的一部分,卻缺乏它應有的血肉。這可能是川端康成著重人物感情關係與狀態而有的顧此失彼,不免可惜。
不過,從《東京人》的幾個主要人物,倒是可以琢磨出川端康成捕捉戰後東京時代印記的努力。酒店小姐美根子、反戰大學生清、小康百姓田部,都是顯而易見的例子;敬子、朝子這對愛情路上坎坷、或貴氣或驕矜得不合時宜的母女,大約展現了日本戰後重整、走向復甦的時代氣氛。昭男、弓子這組男女較有趣,他們儼然是戰後青年代表,男者為令人敬重的醫生,相貌俊秀與高尚氣質,令敬子陷入無法自拔的情慾、也令年輕的弓子不由自主受到吸引;正要從高中畢業的弓子,則以清麗外表與純潔無瑕的氣質懾服所有人,令清與昭男神魂顛倒。這兩人皆以年輕絕美的青春氣息,帶有無比的吸引力,但他們卻也是性格最模糊的兩人:昭男高尚典雅,凝聚西化的新日本最菁英的符號(醫生、古典音樂、留聲機),卻在敬子與弓子間總是三心兩意,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弓子看似單純天真,以最潔白無瑕的女性本質,準備面對這個世界,卻也常摸不清自己要什麼與該做什麼。
對我來說,昭男與弓子,這對書中最璀璨、迷倒眾人的年輕男女,實則最讓人捉摸不清,像個謎團。若這是川端康成的設計,那麼昭男與弓子作為戰後年輕日本世代的寫照,出生於戰前、卻並未參與戰爭、對戰爭的記憶也很稀薄,在廢墟中重生、擺脫戰爭陰影;他們的身體與靈魂皆因年輕而閃動著令人迷醉的美,這樣的年輕與美正蘊含無窮的可能性。但正是這樣的無窮可能性,意味著摸索與迷惘,在百廢待舉的時代裡茫然著,憑藉一身奪目之美作為生命的指南針。
關於戰後,作為男性的我
然而這批東京人中最耐人尋味的,莫過於幾乎通篇缺席的男人島木俊三。雖然俊三與敬子以非婚同居的關係組成非典型的家庭(想像一下這在半世紀前的日本該有多麼不合倫常),但身為這屋簷下的成年男子,多少扮演了一家之主的角色。但這男人卻消失了,正確來說是落荒而逃。而偏偏這躲避債務、遠遠逃離現實、自我放逐的男人,先後吸引敬子與美根子,更讓後者彷彿獻出所有的生命那樣執著地愛著。如此自棄、瀰漫著死亡氣息的男人,對於敬子、或許更對於美根子來說,也充滿頹廢的浪漫魅力。
這樣的頹廢與浪漫若追溯到俊三的青年時期,則對應到大正末期或昭和之初。那麼我們或許能拼湊出自棄、消失的俊三在《東京人》當中的象徵意義:他可能就是川端康成的化身。或者是其摯友橫光利一的化身,也可以說是戰前日本男人的化身。《東京人》故事的起點,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是敬子回憶和俊三在車站初遇的那一年;那也是橫光利一病死的隔年。對於痛失摯友,川端康成說:「從此就是餘生……」。如果不是過於附會,我們或許可以這麼想,整部《東京人》裡缺席的,也正是永遠逝去的美好與浪漫,而如今已然頹死無謂的「我」。大正日本已遠,好不容易熬過綿長戰事的煎熬與原爆戰敗的陰影,摯友卻猝然離世;不知如何再面對這世界的自己,只能逃跑躲藏,度此餘生。
這麼想來,《東京人》畢竟是川端康成的手筆,在燒灼的青春情慾裡徒勞,骨子裡更是沈湎在昨是今非的自傷之中,身在塵世間,靈魂卻是棄世的。只不知,川端康成是否也像俊三,有個自始至終不離不棄的美根子,將他從無盡的悲苦哀戚中拉回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