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慾春宵》：偕手對抗大野狼

　　儘管全片的行為事件，幾為透由丈夫對妻子和丈人的嘲諷與家暴，勾連妻子撫觸、誘惑年輕訪客的反制；看似表面的能動性，以及意欲令使觀者共情妻子的淺顯目的，卻於近片末憑經妻子偷腥後的獨白，揭露過往卅載、妻子不時橫拖倒拽，甚且幾度傷及丈夫骨骼的事實，是故得將偏向妻子的天秤，回歸雙方均勢的來回攻防，並發掘故事背後的真正能動性，緣於「校長丈人」的單一設定，更得藉悉數相關內容，明曉如珠妙語的言下之意，以及文本與影像的結合綜效。

《靈慾春宵》丈夫對妻子鎖喉，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首見片頭夜月空景，接續夫妻步行歸途，佐以兩人操持彷若不著邊際的唸白，卻有意無意交代「從何處歸」，即校長丈人舉辦派對的家，全片敘事故此刻下強而有力的註解：

「以丈人為出發點、夫妻一路走來的故事」

而後校長丈人的身分，遂幽魂般縈繞全片敘事。

　　比如年輕夫婦的來訪，事緣丈人的引介，因此相較丈夫，與妻子的連結更為直接，且訪客丈夫的身分，又與丈夫有多樣重疊，舉凡皆為教授身分（雖前者學科為生物，後者為歷史），或是各有運動喜好（前者為橄欖球，後者為手球），更得見兩人於屋外鞦韆旁，各執杯飲的相似形構圖，合觀推論丈夫眼中三更半夜來訪的叨擾，源於校長丈人的掌控，且憑丈夫對丈人於訪客臨前的嘲諷（那老傢伙根本不會死，他已經兩百歲了；那老傢伙是神、不容質疑），妻子語出反駁，繼而綁定妻子與丈人，是故憑藉嘲諷妻子、令訪客難堪，同時表達對丈人的不滿，以及對曾經自己的不屑。

《靈慾春宵》劇照，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又比如妻子向訪客夫婦提及「拳擊手套」的往事，說明丈人購置兩對拳擊手套，願與女婿相互比拼，丈夫不願意，妻子旋即不假思索戴上手套，於丈夫回望霎那間，揮拳擊中丈夫下顎，丈夫遂倒頭栽於「灌叢」間；同樣是屋外鞦韆旁，當丈夫與訪客閒聊至校內關係，明言「權力非關取代某位前輩教授，而是觀乎這位教授的妻子」，而後有毒父權玩笑語「你可以開始把某位教授的妻子拖拽至『灌叢』間」。

　　此時，並置丈夫屋內外不同狀態（將年輕房客看作「丈人與妻子的訪客」，或是作「曾經的自己」），彷彿賦予相同物件「灌叢」權力轉換空間的象徵意義，遂回見「拳擊」段落，融合類型驚悚元素（象徵心理狀態的擺盪吊燈和布蓋槍械），丈夫宛如意欲賜死妻子般的幽默，就非僅只對妻子揭糗的宣洩，而是潛藏未獲權力不滿（自己雖娶了校長的女兒、廿載後卻仍是一位助理教授）的釋義空間，最終倒栽於這般權力遊戲中。

《靈慾春宵》丈夫對妻子的槍擊玩笑，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再比如丈夫曾對訪客提及學生時代、素樸之宿醉往事，稱其「生命中最棒的回憶」，並於敘事穿插一位特別角色，指明其曾以散彈槍誤殺母親，又於隔年父親教駛會車時、疾衝撞向路樹，繼母親後再導致父親死亡，雖未及賦名，然而，後續妻子的再次揭糗，說明丈夫即誤殺父母的主角，且曾意欲書寫成冊，卻遭受丈人冷嘲熱諷，計劃因而作罷。

　　是故回見訪客探問，語出角色下場為何，丈夫回答不確定，而後言出許為精神病院的去處，以及卅載持續噤聲的資訊，宛若就丈夫觀點，將丈人控制類比精神病院，同時宣洩發言權的被剝奪。

《靈慾春宵》劇照，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劇本能動性雖單一，卻更顯角色關係刻畫高明，尤以前提的成立與否，取決於看似不著邊際的對白資訊，實則得就觀者私我經驗予以代換，諸如類比妻子和母親的玩笑、妻子比丈夫多兩顆牙、丈夫不幫妻子加冰事緣妻子會磨牙、接吻和性的相關聯，以及將任何形式作品（Bette Davis於Beyond Forest（1949）的經典台詞）溶於生活的日常切片。

　　再回見妻子偷腥後的獨白，事緣對比丈夫與訪客，意識到丈夫出於純粹、長期的隱忍和配合，繼而語出：

Who can keep learning the games we play as quickly as I can change them.

從而理解妻子的缺憾源於「不孕」，丈夫為求消解妻子的不適，故而陪玩妻子主導的角色扮演，甚且於訪客臨前，出於妻子情緒之由，警告不為外人道的底線，卻不被酒醉妻子意識，因此妻子為反制丈夫的嘲諷，也就不僅只相同嘲諷以對和誘惑訪客，更多了刻意模糊邊界的方式。

《靈慾春宵》劇照，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倘若考量夫妻亦敵亦友的身分關係，以及第三者在場的情境對照，便得見夫妻特定的「串供」行為，是迄今相關劇情片論旨，諸如Bergman經典作Scenes from a Marriage（1975），或是近年Noah Baumbach倣效之Marriage Story（2019），皆少有的內容呈現，甚或形式接近的紀錄片，直觀聯想至沈可尚《幸福定格》（2018）（注意片中也有一對喜歡柏格曼的教授夫婦），都難以企及的天花板。

　　遙想濱口龍介嘗言，劇本編寫的過程，時有安排角色及背景，令演員代入恣意發揮，自己則於一旁觀察繕寫，偶遇出脫角色背景邏輯，才會再行介入，此時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好似後設濱口龍介，角色扮演更於「串供」之上再添新意，觀者眼下更具真實性。

　　當片末攜手特寫，佐以「誰會害怕吳爾芙（大野狼）」的吟唱，並置片頭景框內容延伸，忽視「從何處來」的丈人設定，彷若意表縱然道阻且長、縱然方才的偷腥與唇槍舌戰、縱然大野狼（自內或外的一切問題）的騷鬧，仍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