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工作到現在,李允希返鄉次數寥寥可數,她清楚這是一種倔強。學生時期被老師稱讚作文能力好,鼓起勇氣成立部落格寫作,每一天都更新,同學們也都知道自己對創作的毅力,不過有段時間沒什麼成績,大家的關心無疑是打擾。
如今情境不同,在李允希推門進到餐廳、向同學打招呼的瞬間,她看見大家驚詫的眼神,有同學的嘴巴還呈現定格的O字型,她隱約嗅出這份凝滯的吃驚,不單是自己現在的名氣,還有其他令他們不敢說的東西。
「連續三年同學會都不出席,以為妳忘記大家了。」
「抱歉,之前都沒有參加,每天都有工作,好多事情要忙。」
李允希注意到,同學對她的行程並沒有興趣,他們的目光分散在不同處,坐在斜前方的男同學,眼神在她的胸部和鎖骨間上下游移,那是之前她找醫生隆乳,把原本的B罩杯升級到E。倘若做到 C 罩杯,怕效果不明顯,起初跟醫生討論想直接做到 F ,被醫生跟麗莎勸阻,說她的肩膀太瘦削,擔憂罩杯做大大,整體看起來不協調,李允希不情願地妥協,做到 E 就好。
隆乳後的一週內,李允希接到兩部電影作品邀約,皆是找她演女主角,此前李允希擔綱女配角的作品大賣,讓她入圍影展女配角,通常有作品又有名氣,代言就是不間斷,而有更多名氣,更多的錢,意味李允希多出更多費用整形。
只不過,她每每想到這裡仍會扼腕,早知道別聽醫生跟麗莎的建議,直接做到 F 罩杯,女配角就不是只是入圍,而是得獎了,在於她發現身體只能改變一次,就不能再用同樣方式,否則效果不會太好,還多挨皮肉痛。
「妳現在皮膚好白。」
「鼻子好挺,嘴巴好翹,腿也好細。」
「還有臉!妳的臉變好小。」
女同學此起彼落的稱讚,李允希被拉回現實,她小心翼翼地道謝。
選擇打美白針,是為讓自己接到大型時裝周的邀約,那時在義大利還拍下不少街拍跟影片,日本設計師 Tomo Koizumi 跟她互相追蹤 IG ,是她跨足時尚圈的敲門磚;隆鼻跟嘟嘟唇,換來兩部國際影集的邀約,不是女主角,但在國外刷個臉,足以令李允希的專頁漲粉到七十萬粉絲。
全身抽脂跟面部削骨是一起做的,那時儘管休養三個月,名氣卻是大躍進,李允希連續半年都是不同時尚雜誌的封面人物,找上她的影劇作品、廣告合作信,還有品牌活動出席的邀請函,多到麗莎應接不暇。
同學都心知肚明,現在坐在眼前參加同學會的李允希,她是知名演員,是頂級網紅,是換了一個人,從裡到外。
這時,席間有個同學發問。
「妳還有繼續寫作嗎?」
「每天都在寫。」
「原來如此,想說很久沒有看到妳發的文章了。」
「寫小說本來就需要一點時間醞釀。」
同學向李允希投以好奇眼神,言語一陣熙攘,竟是寫小說,要不要其他女明星活?長得漂亮,有在演戲,又是時尚網紅,現在不只會寫文章,還要進階寫小說,根本是才女,快給我們簽名。
李允希尷尬微笑,有些不安。
她一直沒有忘記寫作的事,再怎麼忙碌,睡覺時間都沒有,她依然會在凌晨三點準時坐在桌前,或在等戲時打開手機記事本,嘗試寫些什麼,她不再滿足寫抒情散文,卻寫不出任何故事大綱。
有次,她看到雜誌專訪一位編劇,三年才出一部作品,「一個人過得太幸福,伴隨的就是靈感的消逝。」編劇有感而發。
李允希對這句話起了反應,周遭生活僅剩閃爍的鎂光燈、 IG 滑不完的私訊內容、記者與粉絲的追捧,連導演跟編劇給的都是稱讚,她明白當活在一個濾鏡世界,寫出來的東西,自然是蒼白、毫無任何戲劇性的轉折。
某晚,李允希三小時擠不出一行字,盯著全白 Word 頁面,開始有了恐懼。
一帆風順到沒有毀壞的人生,在文學世界絲毫沒有生命力,但會不會不光是文學,她現在的人生,一個空有名氣跟財富的網紅,在他人眼裡會不會也沒有生命力?之前在網路滑論壇,有網友評價,說她演戲半調子,是一個擁有很多機會,卻沒有任何獎項的名人。另個網友說,誰叫她把自己整得跟金卡達夏一樣,滿臉塑膠,演戲會自然嗎?她不是很在意,反正她不喜歡演戲。
最給她打擊的,是其中一個網友的回答:「現在人人都能寫文章。」
她什麼都不會。
此時同學會,眾人的探問讓李允希再度坐立難安,甚至有點畏縮,同學的臉龐跟那些匿名的網友帳號重疊,她沒辦法回應關於寫小說的後續,謊稱有工作提早告辭。
同學會結束,李允希接到麗莎電話,心情更是墜入谷底。
上次丟幾篇故事給麗莎,請她幫忙探問出版社意願,詢問五、六家大型出版社,畢竟名氣加身,每間出版社都盼著想約李允希出來談,只是主題都要她寫網紅發跡史、演藝圈八卦,或是圖文寫真集。
得知李允希想寫小說,行銷跟編輯通通面有難色,婉轉告訴麗莎,依照李允希現在的定位,轉型小說家有點困難,首先她的粉絲能不能讀長篇小說是一點,再來文學圈有習氣,有些文人連大眾文學都瞧不起,更別說是瞧不起網紅作家,李允希的轉型需要費很大力氣。
「如果想要獲得認可,只能夠拿文學獎。」
轉述出版社回應,麗莎在電話裡碎語,我不曉得妳在堅持什麼,文學獎不能證明任何事,那是藝術家集體自嗨,老百姓又看不懂那些東西,現在的妳有名氣,妳人紅了,這比較重要,寫小說是能幹嘛。
麗莎的安慰不但無效,甚至勾起李允希的怒火。
「出有用的名,才是真的出名。」李允希平靜地說,「亂紅一通的紅,不是真正的紅。」
李允希難得頂撞麗莎,彷彿看見麗莎的鮮紅唇膏,這些年沒變的紅來紅去口頭禪,更加俗不可耐,只是她覺得自己快被麗莎的血盆大口吞噬,和對方融成一個樣,她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別人不准如此看她,她不是吸著流量血的蚊蠅。
可是她也明白,嘴上逞英雄,不能翻轉寫作天賦,自己的確好長時間沒有寫出滿意故事,甚至,在網路看完歷屆大型文學獎前三名的作品,李允希再也不敢跟大眾自稱作家,可是對外稱自己是網紅又有難堪,覺得跟其他網紅一樣,活得不上不下的。
IG 傳來叮咚聲,提醒李允希打開手機。
自己離開餐廳沒有多長時間,同學就在各自帳號發佈聚餐合照,每個都和她單獨拍照,在照片標籤她的名字,輕描淡寫「和老朋友吃飯」、「好朋友變得好美」,字裡行間滲出隱形的炫耀。
她見到一些不認識的人留言,判斷是同學真正的好友,積極討論自己身上還剩哪些部位是真的,演藝圈到底有多黑暗,能讓熟悉的人變陌生。
「她說她正在籌備寫小說。」
某個同學回覆留言,不是幫她緩頰,倒像獲知一個大秘密,以此彰顯和她友誼深厚的證明,又有一種試圖讓八卦延續的興奮。
「她寫得出來嗎?」
「可能她的故事就跟她的臉一樣吧。」
「一樣美嗎?還是一樣假?」
「那是你說的,我什麼都沒說。」
李允希關掉 IG 。
回到家裡,脫下衣服,裸身站在鏡前,李允希感到後悔。
之前都許錯願了,原來成名依舊會被瞧不起。
現在的她,需要寫小說的靈感,需要一個能夠讓她在首席文學獎拿下第一名的作品,她要的不只是成名。
她必須寫個精彩的故事,為了活下去。
美白針、打雷射、抽脂、隆乳、隆鼻等等,能做的身體改變都做了,李允希再無任何變美空間。她清楚自己被別人嘲笑是塑膠狂,有次頒獎典禮後台,不小心偷聽工作人員說話,當初搶她通告的影后吳珊米,現在也在嘲笑自己整太多,當下李允希沒有太走心,吳珊米已經過氣了,落水狗的訕笑都是嫉妒,但現在李允希不再這麼想,因為她很可能是未來的吳珊米。
尚未改變身體之前,李允希一直是怕痛的人。
小時候旁觀媽媽做菜,但凡用到菜刀,她會緊張喊著媽媽小心,擔心母親切到手指。成年後自行租屋,李允希家裡最乾淨的地方是廚房,她從不下廚,刀具自是能免則免,剪刀和美工刀都被她用到磨損,為何莫名怕痛,她說不出原因。
選擇整形,是想逃離痛覺,美工刀割出傷口有限,又常痛得她下不了手,做醫美打麻藥昏迷,就當睡一覺,醒來之後,世界就變了。
然而,和長期配合的整形醫生互相熟捻,一天醫生向李允希坦白,她的審美觀異於常人,其他女明星想盡辦法要整得自然、堅持微調就好,就屬她最奇葩,整得越不符合人體比例,她就越滿意。
「還是妳要考慮變醜?」醫生開玩笑。
從鏡子前回神,李允希重新端詳自己的裸體。
醫生的話,是唯一突破口。李允希心跳加速,內在湧現一股積極動能,她想打給麗莎,和對方討論如何毀壞身體,這是一個秘密的團隊合作,不過理智迅速告訴她,整件事情行不通,要和麗莎交代的事情太多,光用身體許願,足以讓她懷疑自己喪心病狂。
那夜,李允希像往常一樣失眠,不過坐在電腦前,她的眼神無比晶亮,可能看完同學留言,可能憶起出版社編輯的苦笑,也可能是幻想得到文學獎的飄飄然,別人不會再說她不上不下了吧。李允希感覺全身血液被一股急迫及興奮交融的情緒燃燒沸騰。
在搜尋欄打上「自製麻醉藥」,李允希一夜未眠。
網路能找到的自製麻醉藥資訊,多以中藥為主,白胡椒、白茄根、煅龍骨之類,加起來十五至十七種,混合進75% 的乙醇,再用珍珠粉做敷料。李允希請麗莎幫忙準備材料,祈禱她不要問東問西,其實自李允希成名後,麗莎將所有瑣碎事物都交辦給兩個助理,買個中藥材而已,跟走紅無關的事,麗莎多數漠不關心,即便李允希清楚麗莎的性格,但面對麗莎毫無反應,心裡仍是有些悵然。
買藥、煎藥、將藥水與珍珠粉混合能泥狀,過程暢行無阻,李允希從皮膚開始嘗試,將敷料抹在手臂,靜置一段時間,用美工刀在皮膚割出小口,觀察痛覺,但凡痛到讓她有悶哼,意味著藥量必須調整。
不到一週,李允希的上臂內側佈滿點點刀痕,出席活動必須用粉底蓋,週刊記者拿李允希的活動照片寫了篇報導,懷疑她有自殘傾向,推測是快速成名所產生的憂鬱症。
李允希無心回應,心裡確定兩件事,簡單傷口完全無助願望達成,她還是沒有故事靈感。再來,她不能破壞任何肉眼可見的皮膚,要不就是在破壞身體的這段時間,最好閉門不見人,以免徒增困擾。
幸好,這些美工刀痕也帶來兩個收穫。
對於傷害自己,李允希越發得心應手。
以前都要閉著眼睛,這陣子下刀非但沒有猶疑,還能同時盯著傷口,此外,她也調出適合自己的麻醉劑,覺得自己就像雕刻家,在調配好麻醉藥的那一刻,之後的每次動刀,李允希清楚,如何精準摧毀,反而更困難。
中藥製成的局部麻醉敷料,無法做到大範圍破壞。寫作必須打字,手絕對不能受到損害,又不能讓外界肉眼可見。
李允希只能從腳趾甲開始。
她將雙腳放進裝滿清潔劑的水桶,這比泡水能幫助指甲變軟,泡到腳板皮膚與指甲泛白到發皺。
她拿出麻醉劑,劑量抓得剛好。
凝視腳趾周邊肌膚,沙灘一樣的白色皺摺,彷彿用手就能剝離,漫出血絲,李允希不敢繼續想下去,目標先鎖定小拇指,指甲比較小片,挖起來應該沒有那麼痛,然而,她還是敷上厚厚的麻藥,此前更用針在小拇指的指甲縫隙戳了小洞,想讓麻藥能順利滲進皮膚。
一切準備就緒,李允希用力地深呼吸,將新買的鷹嘴指甲剪,埋進指縫間的白色沙灘,瞬間覺得軟綿綿的。
刀尖向上頂,甲面被戳出一個洞,痛感因麻藥減弱,李允希僅聽見剝離指甲的嗑辣嗑辣,像用牙齒咬開核果的聲響,而後被源源冒出的血霧弄得混濁,變成噗滋噗滋,像下雨天踩進水窪的聲音,接著才聞到血的味道,就跟先閃電之後才打雷,體感跟自然現象一樣,強烈到無法被同時接收。
只是她發現,腳趾的指甲比手指甲更厚,自認最好挖的小拇指,從中間剪開縫隙,再到上下左右緩慢撕裂,評估麻藥消退的時間,原預計兩個小時就弄完,李允希還是花了一個下午。
在徹底把指甲挖除,她盯著小拇指上的洞,驚覺甲溝居然這麼深,血肉模糊仍是視覺衝擊,急忙按照查到的醫生指令包紮,像提到喉嚨的心臟瞬間歸位,她昏厥過去,不曉得是鬆懈,還是驚嚇。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