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刻度不是分秒日月年。時間的刻度是失去。
根據經驗,對陳思宏作品的印象是善於經營結構,鋪陳、揭露伏筆的節奏緊湊但不過火,惟結局常稍顯無力。不過,私以為《穿山甲》是讀過三部陳思宏的作品中,收尾最為綿延優美,餘韻不止的。
照例先談行文。第一章即可入眼很有陳思宏特色的「名詞+名詞」的譬喻手法。例如形容破車「引擎老菸槍,烤漆吳哥窟,排氣管墨魚」。與以往作品相較出現得更頻繁。是好是壞見仁見智。除此,構句詞彙也白話得多。使用第一人稱或人物視角的敘述更頻繁,摹寫心緒的文句較有獨白感,似話而非文。
每章節開頭皆有「手機對話」或「手機獨白」,是開場、是伏筆,也是總結。至若情節,原來閱讀過程中一逕感到微妙。無論人稱、時空、結構乃至故事主線,似乎都刻意營造蒙昧迷茫,教人摸不清頭緒。和起首就埋下諸多伏筆,連接無數謎題因果的《鬼地方》、《樓上的好人》迥然不同。直到最後才揭曉此設計的用意。《穿山甲》委實是一部霧中摸索而終見天穹的故事。末章的解放感被前幾章的壓抑襯托,視野霎時開闊猶如持續數月的料峭雨天終於放晴。
人物塑造方面,與最近閱讀的作品類同,作者一樣擅長寫可憐復可恨的人物。尤其是歇斯底里的、聒噪的老女人。前述二作展現了此特點,本作亦非例外。女主角「她」的行徑有諸多常理難以一笑置之處,然揭露經歷時亦難不覺可憐。「她」總是說,「他」總是做。一男一女有羈絆卻無你來我往的情愫,這種關係約莫是對此有深刻認識者方能寫就,而不落於男女間定要發展愛情的窠臼。
另一有趣的手法是,男女主角沒有姓名。直到最後才在海報邂逅了熟悉又陌生的拼音。相反的是女主角身邊的男性皆有姓名。男主角的愛人則以代號相稱。模糊化的「他」與「她」使閱讀過程浸潤在兩名主角的視野,畢竟人總不會時刻意識到自己是誰。揭露名姓時,霧雨濛濛的天空也好似一洗貫串全書的陰沉,展開前敘的「解放感」。
切換時空的手法有類如電影的筆觸。其中裁剪旅途鏡頭的蒙太奇手法特別明顯。雖不能說閱讀時不曾錯亂,但也營構出極為鮮明的畫面感。救護車。無法抵達的「南特」。穿山甲。每個意象均很立體、鮮明,在屬於它們的位置站定,貫徹始終。
倘論喜好個人還是最喜歡《鬼地方》,可《穿山甲》的突破是顯而易見的。《穿山甲》沒有其餘兩部作品如出一轍的濕熱抑鬱,有更多撕心裂肺的嘶吼,更多針鋒相對的衝突,更多鮮活得近乎令相隔一紙的讀者也感到不適的控制與暴力。也故此,當一切解放時卸下十數年重量的瞬間,始感到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