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維也納

入秋了,一夕之間。 窗外下的雨延延綿綿的,寒冷又潮濕的空氣浸濕了頭髮和衣物,打著傘看不清前方的視線。城裡瀰漫著一種無法言語的蕭然,和哀傷。琴上擺的布拉姆斯,蒼白的光線,和灰濛的天空,讓我想起住在維也納的那段日子。 維也納是個很難形容的地方,人們在那個地方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卻又繁華。秋冬的季節很長,雨季也很長。我對維也納絕大部分的記憶都是打著傘,行走在沒什麼陽光的街上,前往上鋼琴課的地方。入冬的時候顯得格外昏暗,而市中心的光火卻驅散不了綿延的陰雨,好像一個人的兩個面貌在試著融合。路上皆是那種、穿著西裝外套、頭戴冷冒、瘦長的筆直褲桶,卻在小腿處因為褲子偏長而有堆積皺摺、穿著扁西裝鞋或短靴的中年男子。或是穿著機能防寒服的金髮小孩,騎著小滑板車,背著圖案很花的背包。又或者,穿著偏中性的婦人。我一如既往地前往地鐵,換車,出站,開傘。把手放進了口袋,而撐著傘的手縮進了袖子裡,不曉得這麼冷要怎麼彈琴。絕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因為傘而盯著腳下。大部分的時候下雨,偶爾下雪,但小雪不至於堆積,讓街道又濕又滑。偶爾會遇上沒下雨、乾爽卻風大的日子,而光線像是一盞被白紙蓋住的日光燈,蒼白地讓人無法理解。 但有一部份的我是維也納,是這種寒冷,與疏離,和無法理解。 是周圍陌生的奧地利口音德語,是超商裡不怎麼笑的收銀員,是看起來別人都很幸福的家庭,是一街又一街的舊歐式公寓裡微亮的窗戶,是第四區那間教堂裡固定的彌撒,是裡面燒的乳香。 是懵懂的年紀,是遙遠的夢想,是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裡,初來乍到的亞洲少女。是這座城市見證過的太多、像我一樣的人。 是那種,離開家鄉,又不確定家鄉是什麼,卻更不曉得自己腳下的這裡。是寒冷的歐式街道,路過的馬車上載了觀光客,而車馬夫大概也是外籍人士。 四散的人們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陌生、疏離,和迷惘。及永遠看不清的維也納,下著雪,卻掛著華麗的燈飾準備度過聖誕。並不明白這是什麼意義。 那些去向了更遠他方的人們,是否真的過上了更好的人生? 我站在地鐵的出入口,看著熙攘的人群,看著下班的疲累面孔,看著放了學的孩子,看著一個又一個、都是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在這座大城裡試著找到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和我一樣。 頓時我又更不清楚維也納是個什麼地方了。 那些人在與我相遇前過著什麼樣的人生,而當我離開後又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總是無法不去想,然後再感到哀傷。 而布拉姆斯、貝多芬、舒伯特裡,我都能聽見這種維也納式的悲傷。一種說不上情緒富有張力,卻像是小雪一般慢慢浸濕外套的悲傷。一種遼闊的郊外,蒼白的微光,飛過的黑色烏鴉,和綿延不斷、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雨和雪。馬車輪子壓過石磚街道的聲音,和永遠燈火通明的舊城區。霍夫堡空曠而淒涼的大道,教堂後方一塊無人的廣場。 抬頭一望,又是灰暗且蒼茫的天空,而雪花落在了我的髮梢、我的臉頰。這一刻安靜地不像話,這塊皇宮裡安靜地讓人驚訝。而教堂的玻璃窗花在外頭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色彩,後方的一排樓房應該傭人住的地方。這裡不怎麼有人路過,馬車也不會經過。因為它是這麼不重要,且不起眼。 而反覆穿梭在冬季維也納的我,好像一點一點被這個漫長的寒冷給侵蝕了。說不上這是哪一種難過,但至今每到冬日,心底始終無法遺忘這種幾乎沒有具象事物的憂傷。 像是冰雪女王的童話中,雪花落進了他眼睛的少年。而那一年,一片雪花,小小的,落上了我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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