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2|閱讀時間 ‧ 約 30 分鐘

山居記憶

在山上冷清的居所醒來,時常夢回育兒生活。


新家是一個裝潢簡單的方正空間,臥室與客廳僅以一張沙發區隔,也沒有廚房,要吃飯只能以簡單爐火煮食,或者下山去吃。另有一間儲藏室兼衣物間。浴室大到不像話,裡頭還有一個浴池也大到不像話,在租屋網上的照片,這個浴池是最吸睛的賣點,但事實上如果你要在寒冷的冬天泡熱水澡,注入的熱水還沒超過腳踝,就已經變的冰涼,所以這個浴池我一直到搬離時還是沒用過。


裝潢風格是黑白簡潔但不太講究的單身漢風格,尤其是我這種東西少的強迫症患者,住起來更是一副隨時搬走的樣子。這裡和之前與前妻、兒子一住的社區大樓,那種塞滿各種顏色家具、物品、玩偶的溫馨感有很大的不同。


在這裡只要走出陽台就可以看到山景,晚上則可以遠眺台北市夜景,視野最好的那個方向正對著台北101。走出家門就是一條登山步道,散步到山頂只需要半個小時,山頂突出的那塊大岩石是網美打卡的熱點,剛搬來時我常到那裡看風景,但過了一陣子就覺得平凡了。有時遇到遊客,他們還會阻止我坐在岩石上,以為我也是要來拍照的遊客,叫我乖乖去排隊。


我在這裡過起清閒的獨居生活,雖然常常一整天沒講話,只有蟲鳴鳥叫相伴,但比起住在人群中,卻沒有與他人的連結,獨居在山上反而沒有那麼孤獨。


離婚後我可以好好整理東西了,再也沒有人會打斷我。整理iTunes的音樂、硬碟裡的電影、書架上的書。整理工作事項、人際關係和身心狀態。可能因為大多時間都在整理中度過,因此我對搬到山上後的第一年生活幾乎沒什麼印象,一想到那段時間,只會想起我走步道下山吃個雞腿飯,然後又走步道上山,走累了坐在公園鞦韆上的畫面。


生活步調極慢,十分細心地品味生活種種細節,風的觸感、森林的味道、觀察植物的姿態、嘗試和山上的狗交朋友,諸如此類,並留意自己每個思緒和心情起伏,但這樣雲淡風輕的生活方式,讓這時的生活,鮮少在記憶中留下足跡。


每隔兩週輪到我帶兒子,是我生活中最大的起伏。


其實離婚後我的內心相當破敗,我還是怨恨前妻選擇結束婚姻,因為被拋下,讓我有一種被貶低的感覺,在這種情緒下,我有很多執念,想證明許多事,像是「我是一個好爸爸」、「我是一個有能力的男人」、「即便我去嫖妓,我仍是一個好人」等等。同時也一直想告訴前妻「你是一個假裝進步,實則保守的人」、「你是一個假裝胸懷大度,實則虛偽的人」。平常我盡量不去想這些事,因為我還是知道這些想法很不健康,但每次見到兒子,就會有一股濃的化不開的憂鬱襲來,彷彿一再重演元旦那天帶兒子去看電影時的情境。先是有負罪感,然後為了擺脫負罪感開始保護自己,於是產生出許多貶低前妻的想法。


我帶兒子去動物園,但兒子不喜歡看動物,只是認真地看說明牌,一個接一個。我們搭捷運,然後搭貓空纜車上山,上了山也不知道做什麼,於是又搭纜車下來。我帶兒子去特色公園玩,一邊拍照記錄我是怎麼和他玩的。我開始願意帶他去很多地方玩⋯⋯


我多想證明我仍是一個好爸爸!向前妻證明,向前妻的朋友證明,向前妻的家人證明,然後向所有我認識的人證明,還有向我自己證明。


離婚後我一直在想婚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是怎麼結婚,又是怎麼離婚的?我們的關係存在著愛嗎?愛又是什麼?愛是由什麼組成的?熱情的消退是必然的嗎?育兒在婚姻中造成什麼影響?金錢又造成什麼影響?這是專屬於我們的故事?還是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同樣會經歷的故事?


我一直想這些事,但沒有答案。


清明前後,我拜訪了一對住在宜蘭的夫妻,他們聽我聊婚姻故事,聽到一半,突然告訴我,他們也想離婚。於是我半開玩笑的提議拍攝以他們為主角的離婚紀錄片,沒想到他們卻欣然答應,於是我從那時候開始,一邊拍攝他們、對他們做訪問,一邊接觸各方各界對婚姻的不同看法。有的從宗教角度(主要是佛教),有的從開放式關係的討論會。我也在那時認識一個專寫同志與核能議題的獨立記者,他時常在臉書發表一些同性或異性戀的感情故事,並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論調做結語,因此在他聽到我的嫖妓故事後,對此讚譽有加,並大力鼓吹我走向情慾更自由開放的世界。


對於這些探索,我一方面覺得新鮮有趣,另一方面卻覺得格格不入。理性上他們的論點都沒問題,很先進、很實際,但我就還是無法接受。也許有一天我會慢慢習慣這樣的思維,但我知道以我來說這並不容易。


這段時間我抽了不少大麻,因為和前妻還有來往,也還有一些割捨不下的感情,主要是他對我的感情。因為當時我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好,但他還是常常以淚洗面,於是我以一個解脫者的姿態告訴他,要怎麼使自己的心靈獲得自由。想起來我並不是真心為他好,只是透過在情感面協助他、支持他,好讓自己擺脫罪惡感而已。我們抽大麻做愛,做完愛他會哭泣,而我會擁抱他。


這樣的互動一直持續到夏天。那個夏天我去了東部一個嬉皮市集,在那裡的動物保育攤位上,我遇到一個就讀森林系的女孩。我一看到他就被他迷住了,他的外表和氣質神似一個我從高中就很喜歡的日本混血女演員,脣紅齒白,有著一張大嘴巴和一對大門牙,像一隻松鼠。我開始想辦法向他搭話,先是關心動物保育,然後聊到動物的行為,聊到我在拍攝的紀錄片,我說我想了解更多,於是我和他,還有他身邊那個男生(障眼法)都交換了聯絡方式。從嬉皮市集回來後,雖然很困難,畢竟生活圈和年紀相差很遠,但還是想方設法找話題跟他聊。


後來有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旁邊那個男生需要上山做鳥類繫放的調查,在徵求司機,於是我主動協助他。本來這只是為了留有聯繫而已,但第一次上山,想不到調查助手就是由森林系女孩擔任,於是我們三人一起上山,進行了三天兩夜的調查之旅。


森林系女孩才22歲,我已經33歲,我為了他開始學著用IG,然後試著了解《延禧攻略》在演什麼,其實一切對我來說都好勉強。那時有一趟出差到日本,我在瀨戶內海的小島上買了幾樣禮物,要送給他和那個鳥類男,離開小島前發現一對耳環很漂亮,就買下來,但後來不好意思送他,最後這對耳環一直到年底的交換禮物派對上,輾轉到了另一個氣質和他相似的女孩身上,戴起來很漂亮,就和我當時購買時,想像森林系女孩戴起來的畫面一樣。經過被森林系女孩拒絕,我已有自知之明,不會再貿然對剛過20歲的年輕女孩展開追求,想起來,那些不斷被「婉拒」的過程實在太難為情了。


但我在被森林系女孩拒絕之前,就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前妻了。其實光是發現自己還能喜歡上別人就已經雀躍不已,這是我身心已經完全康復的跡象。但前妻聽我說完後,臉色一沈,陷入深深的哀傷中,我嚇了一跳,因為我雖然知道他還放不下我們的感情,但沒想到這份感情的重量其實並沒有因為離婚而減輕。離婚只是一道手續,只是他用以懲罰我並維護自身尊嚴的方式,但當我愛上別人,我們的關係才真正發生變化。


在那之後,我們的關係急劇惡化,惡化到最後我們在臉書上大作文章,互相攻擊,一想到那兩則貼文的按讚數和留言數,我就渾身冷顫。我們把醜事攤在陽光下,然後各自向朋友取暖,各自的朋友就算了,共同朋友在那時候應該都很為難。我之後愈想愈覺得這樣的行為很丟臉,從此開始對社群媒體過敏,之後都不知道該以什麼心態、什麼語調在社群媒體上發言,也搞不清楚說話的對象是誰了。一直到現在,我這個人對於某些人來說,印象可能就停留在「一個因嫖妓而離婚的白痴男人」了。


每年寒暑假,我都會帶兒子兩個禮拜。那時兒子不像現在整天玩平板,因此我必須安排節目和活動。寒假時有個交遊廣闊的社運咖朋友,約了一攤吃辦桌菜尾牙的行程,這種活動一向是前妻最愛的,他看到是會眼睛發亮的,因為夠傳統同時夠華麗,像是台味的嘉年華。


我帶6歲兒子先是到彰化拜訪了一個藝術家,看展。本來不認識那個藝術家的,只是朋友的朋友,但去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我們有很多共同朋友,而且都是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看完展後,藝術家陪我們到八卦山上散步。這段時間,因為自己婚姻失敗的經驗,有時候看到某些不是我一向會喜歡、但卻很優質的女生,我也會在相處後開始想「也許這樣的女生和我才真正適合」。


離開彰化後,我們前往鹿港。鹿港正巧是我和前妻、兒子離婚前的最後一次旅行地點,舊地重遊不免觸景傷情。我和兒子走在鹿港的小巷,在柑仔店挑童玩,在小學遊樂設施玩耍,一直到晚上去參加席開一百桌的辦桌大宴,一路上我都魂不守舍,陷入很深的憂鬱中。


一年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離婚後我是否比較好?當我看向兒子時,也會不免想著,離婚後兒子是否不太好?還有,他媽媽又過的如何呢?


以往我總在人生進入下個階段後,就將上個階段全數否定、全數丟棄,但這次我不能再這麼做了,不再有什麼全新的人生階段,因為我和前妻和兒子,就是有一輩子切不開的牽絆。於此,我終於清楚感受到我們曾經的愛所遺留下來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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