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因為交了一個做電影美術的女朋友,常常從他那裡聽說誰拍了什麼,誰又拍了什麼,才會感受到非起身做點什麼不可的壓力,才會一搞完音樂祭,就馬上開始閉關寫劇本。
我玩了好幾年的樂團在這段時間解散,因為吉他手想要跟更厲害的樂手組團,我也覺得團員之間已經不再適合彼此,因此也投下解散一票。玩也玩過了,玩不出什麼名堂,是該放下無謂的堅持,去做點正經事了。我時常這樣,一旦心境轉變,就會全盤否定過去,毫不留戀,曾經一起玩耍的朋友總是會被我的無情嚇到,驚覺「原來這傢伙這麼自私啊」,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交的朋友大多很重感情,我其實也只是一般般刻薄,但在他們眼中已經是個十足十的混蛋了。樂團解散後過了很久,我無意間打開以前使用的電子信箱,才發現當兵前就認識的那個女生貝斯手,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團員們,信中真情流露(他一向如此),跟我們說樂團解散這件事對他的打擊,然後我才知道原來我說過的刻薄話他一一都記得,讀完我感到滿滿的歉意和深深的懊悔。
那次閉關寫劇本,寫的是一篇關於遊民辦桌的短片故事,現在回想起來,與其說是不會寫,不如說是因為沒做田調,才會寫起來索然無味。最基本的工作沒做,卻自認憑空想像就能創作出優異劇本,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的鳥樣,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劇本最終沒有獲得補助,我很失望,也對自己的才華感到懷疑。
等等,說到這裡我才發現我漏掉了整整一年。在認識電影美術女友後,我不只辦過一屆音樂祭,而是兩屆才對。這整整一年的記憶遺失了,是因為談戀愛太幸福,然後都不知道在幹嘛嗎?
我記得那時我們在中和交通最便捷的十字路口租了一間很小的雅房,空間僅能容納一張單人床,但因為緊鄰馬路,有著大面窗戶,採光很好,因此我們都不介意它的小。務實面考量是租金便宜,畢竟我們只是想找的地方,在台北工作太晚有個地方睡,然後有一張床可以當作愛的溫床而已,房間夠不夠舒適倒也無所謂。
那時候我會在那裡用模擬器打電動,後來換了智慧型手機,就開始每天去看限免App,然後一個一個下載試用,再一個一個刪掉。我是什麼App鑑賞家還是科技新知評論員嗎?不是,但我總是淨做一些毫無意義又浪費時間的事,也許就是因為這些事浪費掉我大把大把的時間,才會在回憶時漏掉一整年也沒發現。
補完遺漏的一年,回到辦完音樂祭,閉關寫劇本卻沒拿到補助的這個時間點。我記得那個冬天非常沈迷一款手遊,沒日沒夜地玩,玩到很瘋狂,同時也很羞愧,一邊自我譴責一邊還是繼續玩。也許就像兩任妻子說過的一樣,我真的是因為寫劇本沒拿到補助,感到挫敗,才會沈迷於手遊。我始終不願承認自己有這種遇到挫折就自暴自棄的習慣,不過屢試不爽,讓我不得不承認。
沈迷手遊那個冬天,接了一個電影發行商的宣傳片拍攝,看到發行商對來自日本的導演阿諛奉承的態度就感到很火大,其實這種情緒是出自於無法面對自己的一事無成。這段時間也頻繁和女友因小事起爭執。
年末,從朋友那裡得知雲林有個社運營隊,其實我完全忘了去到雲林的始末,是有人找我去的還是我自己去的?在什麼機緣下去的?去那裡幹嘛等等我都完全忘了,只記得當時我如同看見浮木一般,馬上參加。
我想去那裡,進入另一個世界,然後將原本破敗的世界拋到腦後。
營隊的參加者大多是中部的大學生,或是各地大學的異議性社團,主辦方則是幾個過去在大學結識,後來各自工作一段時間才又聚首的三十幾歲人。這個營隊清清楚楚就是主辦方辦來想要吸收新成員的,透過營隊課程的設計,灌輸給學員反財團與石化工業的意識形態。除了經營社區外,他們也透過地方派系與政治人物做槓桿操作,試圖取得一點政治實力,然後推派團隊中一位成員出去選舉,看能不能成功進入議會。當時我正值憤世嫉俗的階段,來到這個營隊,就像寒夜中進到有爐火的屋子取暖一樣,雖然知道自己並不屬於這裡,也都還不知道組織各個成員的底細,卻還是深受吸引。
組織的主要成員有三人——一個是中年大叔,整天待在電腦前讀新聞、寫文章,有濃厚的共產黨思想,愛喝酒,這個人我一直分不清他是隱世高人?還是單純的無賴?另一個是三十幾歲的gay,過去是美語老師,因為害怕自己老了又病又孤單,薪水全都拿去買保險,後來在中年大叔的說服下,才來到雲林和大家過起群居生活,他也是被推派出去選舉,當組織門面的那個人。最後一個是一樣三十幾歲的女生,他在組織的群居生活中負責煮飯,可能還有打掃之類的,總之是像媽媽一樣的角色。這個組織在性別平權上其實非常退步、刻板。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幾個人來來去去,有前國會助理、前記者等等。有一次我訪問他們,那個中年大叔說,他認為依照血緣關係或婚姻關係組成家庭非常不進步,像他們一樣因為理想在一起生活,為了創造群眾的大利益而結合,這才是進步的社會形態。
他們的理想是真是假?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是只是一群社會適應不良的人在互相取暖?我無法確定。
有一件事十分巧合,當時營隊安排了一次到石化工業廠區的踏查,我在那裡遇到大學時的吉他手(就是他前女友是我的劈腿對象的那位)。記得當時我在練團室外,若無其事告訴他,我和他前女友交往了,他突然暴怒抓住我領子,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抓住領子。那時我一直笑,因為我心裡想,他不過是你的前女友不是嗎?我一邊被抓住領子一邊緩緩告訴他「我有點驚訝,原來我們的朋友關係這麼脆弱?一個前女友就可以讓我們關係破裂」他隨後放開我的領子,離開練團室,之後就沒有再聯絡過了。
這次相見,是這幾年來頭一次。原來他在這間大企業的涉外關係組任職,他早就知道我來到雲林,畢竟他們對於反對運動裡有誰、都在幹些什麼事都一清二楚,這樣的相逢場景還真是戲劇化。
那一陣子女友拍片愈來愈忙,記得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和他講電話講到火冒三丈,控制不住自己,拿起電話就摔。當時非常恨自己一直浪費時間玩手機遊戲,恨自己沒出息,生氣摔電話只是出於對自己的憤怒,但摔完電話,還是得要面對要再花好幾萬買一支新手機這個事實⋯⋯
社運組織的人遇到我很興奮,並且成功說服我,讓我開始替他們做無酬工「和他們一起為公眾利益打拼」。我應他們要求,寫了社大的公民記者課綱,準備開課,但一想到接下來的一年,我不只做無酬工,還要每週自費南下授課,就開始遲疑了——為何我要為那片土地和我素不相識的人那麼努力?
這時核電公投吵得沸沸揚揚的,回到金山時,遠遠看見核電廠,想到福島核災,就想到能不能為家鄉做點什麼?而非千里迢迢去到雲林搞社運。
不過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女友懷孕了。我一方面震驚不已,另一方面卻又像是抓到另一根浮木,我期待這根浮木可以把我帶離開,離開之後飄到哪裡我倒無所謂,只要離開現在這裡就好,離開這段毫無生機的後青春期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