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5|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真正的喜劇,底色不可能不悲涼:在《人間條件一》看見愛的複雜後,我明白愛很簡單

本文已刊登於 A Day Magazine,本篇文章為細節補充

一齣吳念真編導獻給成年人的舞臺劇:《人間條件一》


常常有人說,舞臺劇演員的功底得要深,十年磨一劍,外人才看得出你的成長與變化,一如被稱為劇場女神、一路走上金馬獎紅毯的影后謝盈萱,在劇場一待就是待了 16 年,開戲前,布幕緩緩上升的那一刻,屏氣凝神著,也是「臺上十分鐘、臺下十年功」的一次花開花謝。

也許隨著時代流轉,電影早已成為現代人放鬆身心、感受情感的最佳管道,甚至也是做夢、圓夢的一種方式,但起源自古希臘悲劇的「舞臺劇」,之所以還能在文明爆炸性成長的現代存在,正是因為這種表演方式,仍存在著「互動」的環節,許多舞臺劇迷之所以戒不掉這種癮,愛上的無非是即時性與互動性。

看戲的同時,也能產生情感交流,觀眾不僅僅是被動的觀賞者,許多時候也能積極參與到表演情境中,捨去掉剪輯、特效,肉身對肉身的真誠,才是令人著迷之處。這樣的共鳴,無法靠在家追劇、或前往電影院看戲達成,只有動身前往戲院,你才明白戲的真諦,是為人而存在,不只臺下的,臺上的演員亦是如此。

成立於 1993 年的綠光劇團,創團來便以「帶給大人最初的感動」運作著,透過原創中文歌舞劇,舞臺劇不再是一般人想像中如此「高大上」難以接近,反而像把過往時代台灣最生猛的歌仔戲進行了轉化,讓所有走進戲院的人可以看見台灣這片土地最真實的素顏。

2001 年,吳念真加入了綠光劇團編導行列,更是讓這一精神發光發熱,捎來了感動兩代人的《人間條件》系列,從《人間條件一》開演到現在已經過了 22 年,物換星移,從城市舞臺到國家戲劇院,劇本雖然與時俱進,但看過的人直呼「感動未減」,吳念真編導更坦言:「《人間條件一》讓我心存感激,也讓我一直忘了年紀。」

《人間條件一》的故事看似複雜,其實很簡單,講述了在六合彩正熱門的時代背景下,幻想發大財的正興里里長屋簷下,最初得不到家庭任何重視,卻又正值青春期的女兒阿美,某日因為被過世多年的阿嬤附身,就此展開了「回魂夜」的故事。

看戲前以為調性是恐怖走向,入戲後才發現,這是一齣縫補了成年人破碎的心的簡單故事。它讓我上一秒笑、下一秒哭,最後啼笑皆非,我才頓悟,這就是人生。

它簡單,卻又不簡單,不過往往簡單的道理,總是需要不簡單的人生歷練才能明白。



真正的喜劇,底色不可能不悲涼

但悲劇,底色卻有可能溫暖


從開場由洪都拉斯飾演的里長伯身處的生活環境就看得出來,一切非常台、非常生猛,甚至所有角色們都還沒開始簽六合彩,我就隱隱約約嗅到了一股「集體成癮」的感覺。雖然故事是以六合彩呈現,但根據吳念真編導演的人生經驗,我總不禁認為他實際上是在描摹 80 年代風靡全台灣的「大家樂」。

科學研究人類在進行賭博行為時,大腦會釋放多巴胺,即便輸了也是。

不過大家樂並非真的大家都很樂,在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賭博無疑成為一種新興毒癮,稀釋掉過多的錢,也稀釋掉引發美麗島運動背後、台灣人世世代代被不同政權圈禁的無力感,從荷蘭人、鄭成功、施琅、日本人,台灣像個活該一輩子沒有名字的小孩,這也跟劇中 16 歲的阿美,有著異曲同工之「苦」。

青春期萌芽的性慾望雖然是強壯的樹,也抵不過中年人對性慾漸漸全失那種無力感所產生的反動,這樣的反動,就是大家樂成為流行的契機,且賭博絕對比性愛更加讓人上癮,因為賭的不是一次性的情慾流動,賭的是人生,要是中了頭彩,從此功成名就,走路都有風,誰能不讓你三分。這樣不切實際的美好想像,才是賭博最有魅力之處。

80 年代全台灣人對大家樂的上癮程度,結局全然超過了開頭的刺激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多的是,且這程度大概連神明都備感困擾,因為有許多人已經不願意去祭祖,就算去觀落陰「拜訪」父母,很多時候也僅是為了「找名牌」。洪都拉斯飾演的里長伯雖然沒有如此誇張,但他的心態大抵就是如此。

這種時候,別提什麼亞洲四小龍了,有了名牌,誰都能成為飛龍,飛上天。

簡簡單單透過幾個動作、幾句台詞、幾通電話,就能知道里長伯這一角色深諳「ㄅㄨㄚˊㄋㄨㄚˋ」(交際應酬)門道,每天搓啊搓湯圓,大概就是他最擅長的,只是一個角色真正的底色騙不了人,小動作全看得出來,本質上,里長伯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因此雖然懂得怎麼搓湯圓,但他基本上不真正去搓、家裡也沒有準備好「篩子」。

里長伯每天從早到晚就在處理大量「人與人之間的政治關係」,一開始讓人看了有些厭煩,幸好洪都拉斯演出了這個角色的層次,讓人知道他其實很搞笑,內底又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手段雖然一大堆,但並不求升官發財,所有行動都只是想照顧好身邊所有人。

我一開始很困惑,這樣一個懂政治,卻不真正搞政治的人,到底追求的是什麼?

後來透過由呂捷飾演的校長一角,看出了端倪。

校長跟里長伯從小就是同學,相比起里長伯,校長無疑是更懂得怎麼「搞政治」的人。校長雖然做著教育工作,看起來慈眉善目,手段卻是異常辛辣,屬於一等一的政治好手,透過魂回孫女身上的阿嬤一長串對校長的批判:

「教育應該是教導、輔助弱者,而不是不斷栽培強者,那很會念書的人就已經夠會唸了,是要你幫他什麼?」

啪啪打臉了台灣的教育體制,也間接清楚了校長這角色的厲害之處,本來看到這已經很震驚,結果,最後這一段更令人傻眼。

在阿嬤念叨完後,站在一旁的立委助理立刻對校長說:「身為教育者,你還真的是失敗。」

「你應該來搞政治。」

全場觀眾哄堂大笑。

我一直都認為真正的喜劇,底色不可能不是悲涼的。

從此也看出,里長伯正是因為從小受校長打壓,不服氣,才開始搞政治。但他搞政治,搞得不倫不類的,是充滿感情的政治,做了很多毫無意義的「交陪」,其實只是為了彰顯自己「很強」、「大家都喜歡我」。

不過臨近尾聲時,透過里長伯與桂花嬸的對話,才讓我終於明白,里長伯之所以熱衷於處理政治,最大因素來源於從沒得到過母親的認可,因此藉由得到狐朋狗友的認可、得到老婆百分之百的信任,他好不容易才覺得自己的生命得以喘息、是有呼吸空間的。

而且隨著對話更深入,兩個母子看似更痛恨彼此的告白時刻,我這才徹底知道,里長伯最初就只是為了想保護母親,這才去搞的政治。洪都拉斯究竟有沒有哭出來,我無法清楚看見,因為我已經淚如雨下。

想保護母親,是他投入政治遊戲的起點。其實所有小孩之所以會在青春期去搞一些「政治手段」,無論是染髮、抽菸、偷偷刺青,甚至加入黑社會,不是他們骨子裡有多壞,他們正正是最深愛著家庭的人。

很多年來我已經厭倦了台灣的政治,也不太關注政治,直到這一刻我才領略到,政治它有時候是很美的。它看起來雖然混濁,但底色很悲涼,而這悲涼,是出自愛。

政治它在某些人眼中是手段,在某些人眼中是目的。但在某些單純的人心中,例如里長伯,竟然是起點。

他的終點呢?無非是想成為一個能夠好好保護母親的人。

我在這個角色中,看見了很多掙扎與層次,希望所有家中有青春期小孩的大人,都能進進戲院看看這部戲,當作是了解小孩的一個契機,有時候透過了解,一切問題都能解決。



透過瞭解彼此,愛可以成為一種循環


想當然在這樣錯綜複雜的家庭背景下,作為人氣王里長伯的女兒,阿美根本就不曾真正得到過父母的關愛,爸爸整天很忙,媽媽只會看電視。這個家庭正在複製同樣的創傷,但被熱鬧的六合彩博弈遮蓋的嚴嚴實實。

說好聽點,阿美就只是爸爸的六合彩操盤手,因為全家只有她會用電腦,她理所當然成為這個角色,而她的存在也跟真正的電腦沒兩樣,純粹就是工具而已,只是同樣作為工具,媽媽每天守著的那台「電視」反而更受寵。

只有 16 歲,阿美很迷惘,自己是無情的賺錢機器嗎?直到被已故的阿嬤桂花嬸附了身,她才跟阿嬤一同、真正還魂於人世間。

有了阿嬤吃過超多鹽的加持,阿美變得不太一樣,看起來變勇敢的時刻,其實是阿嬤在幫她出頭。

看到了嗎?阿嬤正在拯救的青春期少女,某種程度上也是在拯救自己的兒子,而且最後也確實是透過阿美,達到了母子間的和解。即便狀況環境不一樣,但青春期敏感脆弱的心,需要被看見。這是回魂故事,也是愛在循環流動的故事,人不一定有辦法直接對自己的小孩表達最直接的關愛,但透過再下一輩,有些傷痕得以治癒。

治癒了阿美、里長伯,那誰來治癒阿嬤呢?

後來透過阿美因爲陷於單戀苦惱中,隨口說出的童言童語,「人跟人之間,如果沒有隱瞞,該有多好?為什麼我們最想說的話,總要藏在心底最深處呢?」帶出了《人間條件一》的真正主核心,原來重新活過來的阿嬤,可不是為了治癒任何人才來人間再走一遭,她是為了治癒自己。

為了向最愛的人,說出埋藏在心底 40 年之久的話,才是她願意回來人間這修羅場的動機。但她需要得到兒子、孫女的支持。

起初阿美以為桂花嬸回來人間,是為了幫助迷茫的自己;里長伯以為桂花嬸回來人間,是為了解決自己的難題。結果都不是,大家都大為吃驚,桂花嬸回來,竟不是為了任何家人,打破了子女對父母的永恆期待,「總以為你最愛的是我、總以為你做一切一定都是為了我。」甚至有可能是「怎麼能不是為了我?」

但就不是,她是為了追愛,跟她孫女一樣,她體內原先屬於青春期的躁動,因為大時代的成長背景,以及需要照顧兒子的辛勞被消磨了,可是真正的她想活出的人生,早已被迫停留在青春期。

看到這邊,我已經哭到需要一整包衛生紙,畢竟仔細想想如果有天我過世的父親回到人間,告訴我他根本不是為了我回來、我們這些小孩的事都關他屁事,自己的人生課題要自己去解決,他活著的時候每分每秒都在替我們一家人鋪路了,難道死了還要幫我們完成願望嗎?

我當下會有多問號。

當下我就覺得《人間條件一》深深打中了我的心。我給自己靈魂拷問,如果爸爸回來人間,告訴我他要去追愛,追那個他活著的時候,埋藏在心底一輩子、最愛的人,他或許因為家庭所以放棄了與她聯繫的任何可能,可是最後在死的那一刻,他後悔了。

倘若認真發生這種事,我已經預料到我肯定會很難過。因為假設為了家庭犧牲大半輩子的父親,原來在扛起家庭這個責任後,就不曾真正快樂過,當然,他ㄧ定會因為陪伴孩子成長而感到快樂,畢竟這幾年的情愛與時光我確定誰都沒有感到錯付,但他卻可能離內心真正的平靜很遙遠。

父親有真正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嗎?我害怕他說沒有、害怕他像桂花嬸一樣有「怨嘆」。

因為就像父親無數次在我成長過程中支持著我一樣,我也渴望自己能夠成為無條件支持他的人。

在我青春期當中,最美好的記憶莫過於從小到大每次重要考試(基測、學測),父親都堅決地陪考,而且是三個小孩的考試,一次都沒落下過,就這樣默默陪考了將近 10 年的時間,倘若父親這樣的行動是想告訴小孩「當你人生有難題的時候,我就算不能幫你解,我也會陪你。」

那麼相反地我也希望,無論他人生有什麼難題時,我都在。

在達成家庭內部和解後,兒子、孫女終於都像看了這齣戲的我一樣,能完全理解桂花嬸了,願意給予支持,並且陪伴,「愛就是這樣循環的」,我當下這樣想。

我幫你,你幫我,抽掉時間這項因素,人跟人之間沒有那麼困難。

戲演到最後,桂花嬸與初戀終於見上了難能可貴的一面,生死相隔,都 40 年了,桂花嬸卻不像之前說的是為了追愛,原來,她是為了兩人曾有過的「約束」。

約束這個詞在閩南語中是特別有感情的詞彙,它超越了約定、承諾,而是遠遠比之更強大的信念。

不過時間過了就是過了、緣份沒了就是沒了,而且早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桂花嬸也沒有懷著什麼癡念,她只是以一種幾近請求,實則是摻雜著感謝、道別之情,告訴初戀,希望他「平安」、「幸福」。確實人活著,也沒有比這兩件更重要的事情了。

而且我也總覺得,如果真的深深愛著一個人,到最後或許不再是追求對方對你有同等的感覺或愛,反而單單純純只希望對方平安、幸福。因為知道對方好好的,就夠了。



無論如何,愛是無條件的


人間、條件,看起來是全然相反的兩個詞彙,人間本就無常、混亂,條件卻是秩序、規則。吳念真編導在最後謝幕時說:「總有人覺得寫這個故事的人有精神分裂,上半場跟下半場帶給人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我卻覺得如果不是徹底明白了人、徹底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為了維持安全/穩定關係所締結的條約,即政治,可能寫不出這麼有愛的故事。

也或許不是徹底明白,而是對人有著深刻的愛,才能讓台下的人又哭又笑,很享受。

戲的真諦,是為人而存在,不只臺下的,臺上的演員亦是如此,因為除了臺上演員給出觀眾真切的情感外,臺下觀眾回饋的真摯淚水與笑聲,也是雙方達成交流的形式。

透過戲,其實是人與人在結緣。

「回到人間有條件嗎?」是我動筆時腦袋瞬間閃過的一個問題,但到最後我卻覺得,如果可以改成:

「來到人間有條件嗎?」

會不會更溫柔一點?

我以前就一直很喜歡法蘭翻唱的〈桂花巷〉,剛剛才發現作詞人是吳念真,「往事何必回頭看 把它當作夢一般」來到人間其實就是一場夢,透過回魂,里長伯這個家庭內部原本的惡夢變成了美夢,臺下觀眾也做了一場值得回味的夢。

夢,它本就應該快快樂樂。

圖片出自:綠光劇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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