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從 Grateful Dead 開始重返地獄與樂園之路

過去講過,在我曾經多次提及的書《尋找新樂園:只用剪刀漿糊,超越谷歌與臉書的出版神話》中,見識到了老牌迷幻搖滾樂團 Greatful Dead 在音樂本行之外的影響力,尤其是主唱 Jerry Garcia 在六〇年代灣區結合科技與文化等等跨領域活動場景中的協力地位。身為多年樂迷的我卻始終沒有完整聽過他們所有作品,這種行為簡直難以饒恕,於是現在決定徹底終結囧境。不過我同時也想再聊聊那個半個多世紀前的「反文化」風潮,畢竟不斷在各種書本,甚至日常生活中「重返」,同時也湊齊更多軼事拼圖、延伸更廣閱歷地圖。

話說美國那股延續自五〇年代冷戰氛圍的社會保守之氣,在六〇年代漸漸為年輕人所鄙夷。《尋找新樂園》書中提到:

他們發起了兩個多少重疊但終究異於彼此的社會運動。第一個運動來自深南方的民權抗爭與言論自由運動,後來成為新左派(New Left)。它將從前遭剝奪公權的投票人納為成員,形成新政黨,在好幾年中領導著反越戰抗議活動。

第二個運動的沸騰得力於冷戰年代眾多的文化泉源,包括垮世代的詩與小說、佛教禪宗、行動繪畫,還有人們在一九六〇年代中邂逅的迷幻藥。如果說新左派朝外採取政治行動,第二支運動則是朝內探索意識與人際親密關係,並運用小型工具如 LSD 或搖滾樂來加強兩者。這一支青年運動,甚至最後也包括所有年輕異議者在內,開始被普遍稱作「反主流文化」。

巧合的是,我剛讀完的書——《像我一樣黑》(Black Like Me)——就屬於第一類;正在研究的 Grateful Dead 便是第二類——《尋找新樂園》的作者稱之為「新公社派」(New Communalists)。剛好趁機來聊聊兩本書、一點音樂。



《像我一樣黑》從第一頁起就讓我著迷了,內容來自於作者 John Howard Griffin 在 1959 年底親自進行了一項很厲害的社會實驗報告,身為白人的他利用藥物與易容術,將自己皮膚黑化,偽裝成「黑鬼」進入美國深南方多處城市,在近兩個月中親自體會種族歧視下的黑人日常生活。由於偽裝成功無人懷疑,他才得以忠實記錄一路上的深刻點滴。可想而知,這段歷程徹底顛覆了他過去的認知,見識到連素以黑人盟友自居的白人論述,也頂多是帶著「教化」意味的上對下態度,並非真心平等待之。有志者如此,遑論普羅大眾。許多白人都覺得黑人不長進、天性壞、難教化,但這只是果,其因正如一位黑人老鄉對 Griffin 所說:

無論多麼努力,都永遠無法搞定生活… 稅金和物價總是超過他的收入。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娶妻生子。經濟結構就不允許。除非他準備過貧窮的生活,並讓太太也出去工作。這就是結構的一部分。我們的同胞沒有接受教育,不是因為負擔不起,就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接受教育,未來也沒辦法像白人那樣工作。從一開始,任何形式的家庭生活、任何基本的生活水準都看似遙不可及。所以很多人在沒有了解根本原因的情況下就放棄了。他們可以拿什麼就拿,特別是享樂。他們為所欲為、放蕩不羈——畢竟就算他們死於車禍、械鬥或其他一樣愚蠢的事,又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他們讓我們無法賺錢,我們收入不多,自然也付不出更多稅。然後他們又說,因他們繳交最多稅金,所以他們有權擁有想要的事物。格里芬先生,這就是惡性循環,而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脫離。他們把我們壓倒在地,然後怪我們不長進,還說我們這麼低劣,就不配得到種種權利。

「毒藥往往是以仁慈的語氣,甚至是以友善的語氣呈現」,老鄉感嘆。因此,就算政府提供再多社輔機制,只要根深柢固又無所不在的歧視存在,都是紙上談兵。走不出路、一代又一代看不到未來,這便是黑人最深沈的無奈。

尤有甚者,白人認為因為黑人心性低落,讓黑人賦權會對國家有害。所以對於那些真心意圖消弭歧視、重建公平的白人而言,他們自己的同胞會將他們抹黑為「要推翻基督教文明的陰謀,是受到共產主義、猶太復國主義、光明會的騙術誘惑」,「身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就不能支持種族正義,不然就是進行巨大陰謀,蓄意破壞文明、毀掉美國。」

最後長者歸結道,「我真的很難理解,讓我有一份像樣的工作,好讓我可以在更好的家庭環境撫養我的孩子,並為他們提供更好的教育,這怎麼會幫助我們國家的敵人?」

Griffin 觀察到還有一個更詭異的現象:

如果黑人是黑人群體的一分子,那白人則永遠是獨立的個體。白人會真誠地否認自己像「那樣」,說自己總是試圖對黑人公平而友善。這樣的人發現黑人懷疑他們時,總是會很生氣,卻從未意識到黑人其實無法理解,如果白人作為單獨的個體時,對有色人種是如此善良友好,為何白人作為群體時卻可以縱容營造出這樣的社會,打擊黑人的個人價值?

白人可以獨立做自己,黑人卻總被當作「那群」。所以你不可以懷疑白人的個人獨立思想,但黑人的個體生命經驗卻不存在。所幸即使未來如此晦暗,星火仍遍地綻放,雖然和平主義者馬丁路德金恩博士被暗殺,黑人力量(Black Power)也衍生出黑豹黨、黑人分離主義等等的各式反主流論述,「那群」裡面也有很多不趨同的異數。那個民權意識高漲的時代,各種群體、公社百花齊開、六〇年代後半便在大鳴大放中綻放著縷縷希望。雖然實現正義的進程以數十年記,且仍是現在進行式,但至少當時步伐已經洶湧邁開。

《像我一樣黑》於 1961 年出版時震驚了美國社會,甚至讓作者 Griffin 遭受來自家鄉白人社群的安全威脅,逼得他非得舉家搬離以避風頭。Griffin 在過世前一年(1979 年)所寫的回顧文章〈他者之外〉(收錄於書末)中寫到:

實際上,我們與他們、我與你的二分法全部都不存在。只有一個普世的「我們」——只有一個人類家庭,因同情他人的能力和追求人人享有平等正義的訴求,而能團結一心。

我相信,在我們彼此能真正對話之前,我們必須先在理智上有意識,並在最深層的情感層面上去理解「他者」並不存在——所謂的「他者」在所有重要的本質上,其實就是我們自己。

所謂「他者」,在《像我一樣黑》中是以膚色區分,卻也可以更廣泛地延伸到各種可加諸於你我之人的屬性上。其實這便是愛默森所講的「每一種生物都僅是另一種生物的調整版本,他們之間同多過異,他們的根本律法一模一樣。某一種技藝的法則,或某一個組織的律法,都適用於整個大自然」;也是史丹佛教授保羅・埃利希(Paul Ehrlich)不採用林奈的物種階層分類法來解釋世界而將生命看成能量與物質的一組複雜關係;也是深受埃利希系統論影響的史都華・布蘭德(Stewart Brand)拒絕冷戰以來的二元論僵化思維而強調個人心智成長的核心理念。

史都華・布蘭德正是反文化經典刊物《全球型錄》(Whole Earth Catalog)的催生者,這本期刊收刊號封底上的一句話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影響了年輕時的 Steve Jobs。接著是九〇年代中期網際網路與行動通訊迅速發展,1996 年時一名資訊科技記者暨專家約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眼見美國國會通過〈電信法〉和〈傳播內容端正法〉附加條款以限制網路上的內容傳播,認為人們言論自由被侵害,一怒之下起草〈網際空問獨立宣言〉:

我們正在創造一個世界,沒有種族、經濟勢力、軍事武力或出生地的特糧或偏見,所有人都能自由進入。

我們正在創造一個世界,不論是誰都能在任何地方表達他們的信仰,再奇特都無妨,不用客怕被迫順從,無法出聲。

你們對財產、表達、身分、運動與脈絡的法律概念對我們不適用,這些概念全以物質為基礎,但這裡沒有物質。

我們的身分沒有軀體,所以我們和你們不同,不能經由肉體壓迫建立秩序。我們相信,我們的治理將從倫理、開明的利已與公共福祉中誕生。

這份宣言,在在呼應著三十年前的《全球型錄》所揭櫫的人本哲學。史都華・布蘭德的思想在《尋找新樂園》書中完整呈現了成形軌跡,從愛默生超驗主義、諾伯特・魏納的模控學、巴克敏斯特・富勒的「全面設計師」(Comprehensive Designer)概念、多媒體藝術團體 USCO 的「唯有我們」(Just Us)理念、肯・凱西的小說《飛越杜鵑窩》與「歡樂一族」(Merry Pranksters)行為藝術,到探索個人與天地意識的《易經》,全數匯集於 1966 年的「迷幻之旅音樂祭」。

在當時西岸各地舉行的這個音樂活動中,布蘭德與 USCO 找來比爾・葛拉罕(Bill Graham,當時是舊金山默劇團一員)為主辦者,搭配 Grateful Dead 的現場演出音樂與藥物 LSD,將衍生自垮文化的舊金山迷幻風潮與 USCO 等藝術團體的多媒體技術崇拜相結合,訪客們在表演場館內四處晃蕩,時而跳舞、交談,時而把玩散置在地上的電子裝置,多台幻燈機更在牆上潑灑影像。Jerry Garcia 後來回憶:

幾千個人耶,老兄,都像石頭一樣僵住,無助地發現自己身在一個擠滿幾千人的房間裡,但沒有一個人害怕任何人。這是魔法,美麗絕倫的魔法。

迷幻之旅音樂祭讓布蘭德找到他的位置與未來的方向,就是提供這些意欲探索人類身心靈的全面設計師所需要的工具與資訊,從而在 1968 年創辦了《全球型錄》。對了,飛地書店剛開幕時曾展出過這個歷史文物喔,那個著名的收刊號,大家知道嗎?


而 Bill Graham 則是搖滾樂史上著名音樂表演場館 The Fillmore(Fillmore West 和 Fillmore East)及 Winterland Ballroom 的老闆,Grateful Dead 多次在這些地方留下表演實況。John Perry Barlow 更是多首 Grateful Dead 歌曲的作詞人,最常與吉他手 Bob Weir 寫的曲子搭配。

我在 2017 年時去參觀了舊金山笛洋美術館所舉辦的「愛之夏」五十週年紀念展,展場中有一個房間就是在牆上投影出五彩繽紛的絢爛影像,搭配 Greatful Dead 名曲〈Ripple〉的樂聲,確實是一派迷幻氣息,我想主辦單位肯定是想復刻「迷幻之旅音樂祭」吧,即使缺少重要元素:LSD,你懂的。跳轉以上連結去看,我有拍攝影片喔。


我本來只是想寫 Grateful Dead 的聆聽心得,不料想到他們就會想到我讀過的那些書,那些關於六〇年代社會、政治、科技、文化與藝術全部串在一起的反主流、反權威、反文化的各式精彩故事,拉哩拉雜扯了一堆卻還沒講到主角。那只好下篇繼續了。

Jerry Gar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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