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來
無論何往,朋友第一句話總是問:「何日(夫)君再來?你應該很思念他了!」
難道孤寂感已從我的心靈爬上臉龐了?
除了週四登山,我的狗狗魁魁每日都會帶我去Saxton Field 做重力運動。在那兒大約會看見Murray、Geoff和 Wully 。
Murray還是問這老問題,然後很認真地說,「妳的老公能到尼爾森,我真為你高興。你知道他不在這兒的日子,我可忙了!」
我說,「我記得,你還以上帝派你來協助我的Angel 自居呢!」
初到尼爾森,舉目無親友,獨立自是必須;認識了幾位鄰居朋友後,我也不想輕易麻煩別人。況且我很Enjoy gardening。大概是出身農家,自小雖未「也傍桑蔭學種瓜」 ,卻也曾彎腰在門前小河裡學插秧呢。
我喜歡放下書本與筆,走向寬闊的庭園。在溫煦的陽光下,鮮潔的空氣中,拿著大鏟子,右腳踩在鏟子上,用力踩下去,把泥土鏟鬆,為春天的種植預備,此時感覺自己真是無比英勇。修剪果樹的枯枝、弱枝、多餘枝條,體會何謂勇於割捨的果斷。過程中,不斷地從遠處觀看,品鑑修剪之後樹型是否佳美,像是美的創造者呢。 挖除蒲公英等雜草,則有不讓「春風吹又生」除惡務盡的快感。
記得Murray主動來幫忙修剪玫瑰與葡萄樹,他說,從Builder退休之後,他曾經去葡萄園工作幾年,深知如何修剪葡萄。此前,我不知葡萄須在冬天葉落後修剪,春天長出嫩芽開花之後,留下八九片葉還得掐去末端嫩芽,於是葡萄長滿枝條與綠葉,並無果實。他也來thin 小橘子,因為無數的橘子長滿枝頭,幾乎壓垮橘子樹。
他也三不五時突然來訪,「敲門都不應」他還不死心,硬要到後院尋人,他說,他要確認我依然活著。我說,「我還沒那麼老啊!哪會就因獨居,無人知曉地死去!」記得一次他來訪時,我正晾衣服,我們站在檸檬樹旁,舉目望見幾隻鳥兒在屋頂上踢跳,一隻鳥兒倏忽飛掠而去,又有一隻鳥兒嘴喙含著蟲兒飛回。我告訴他,「每天清晨天猶未亮,就有鳥兒在屋頂上跳來跳去,似乎忙著叫罵幼雛起床梳洗,總把仍流連夢境的我吵醒,甚是擾人。」於是當鳥兒長大離去之後,我們站在梯子上檢查屋頂水槽,設法用鐵絲網堵住,以防次年春天牠們再度返回。
一次,細雨濛濛時,念書累了,我望向後院花園,發現承接屋頂的水管竟滴著水珠,我請教 Murray 。他在雨天時來觀看,天晴時,站著伸手塗上白膠,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前院沙漠玫瑰花圃 ,前人種了一大叢觀賞的綠草,朋友說那是為了在木葉盡落萬物蕭條的寒冬,還有一抹欣欣綠意。但是它幾乎蓋著步道,歲歲年年剪不盡地剪著。 Murray建議根絕後患,徹底挖除。當我在那兒揮汗地鏟著,把綠草抓扯起來,扔在旁邊的步道,眼看已經堆成一座小山了, 熾熱的陽光曬得我頭暈,只見 Murray 和Geoff兩個不復年輕的壯漢來相助了。
我說,「I am not a handywoman.」其實我自我感覺滿良好。
Murray竟說,「No, you are not. You need a husband. He is a man. 」
他是所有朋友中最誠實的。雖然有時叫人受不了。
站在梯子上,眼看梯子倒下的驚悚,才使我認知獨居是危險的。
當葡萄轉為紫色時,必須安置網子防鳥。我跟Lindsay借來梯子,爬上梯子,意圖在三公尺高的棚架上罩上網子。葡萄樹下是菜園,土地並不平坦,梯子似乎也不牢固。我站在梯子上,感覺梯子正在晃動,歪斜,即將仆倒。我當下反應是,雙手抓住上方棚架,把自己高高掛著, 眼睜睜看梯子倒下。確認何處無其他雜物, 才輕輕躍下。雖未受傷, 卻已驚出一身冷汗。
從高高的梯子或籬笆跌下來可能會致命的。住在屏東的教友就因修樹從梯子摔下來死亡的。
如果耀旭在尼爾森,我不至於如此。
自君離去後
為了陪伴年逾九十的父親,耀旭回台灣三個多月。
他才離開,他帶來的收音機壞了。這是放在廚房餐廳,每當我做飯時,陪伴我,帶來紐西蘭與世界的訊息,也是我訓練英文聽力的利器。
耀旭說,大概是你幾度快速按壓開關導致。過一段時日後,或許會恢復正常吧。
我心慌不安吧。他在此將近一年,我從未如此啊。
我出門購物,總擔憂爐子是否關了?耀旭在尼爾森,一次夜裡我去廚房喝水時,發現爐子上的鍋子正在烹煮,鍋內並無食物或水。他說,他並沒有煮東西,大約是擦拭電爐時,碰觸了開關,爐子上又放著剛洗好的鍋子。在家時,我們彼此關照;出門時,我們一起確認,多麼安心。
每週四登山,我必須定時,起個大早,摸黑帶魁魁去散步。牠堅持去Saxton Field ,我得強迫牠中途折回。僵持不下,還得折騰一番。登山時,別人才要啟程,我已先散步一個小時;爬山一整天,運動得非常徹底了,可以睡得像木頭了,但魁魁可殷切地等待我陪牠去散步呢。耀旭在尼爾森,他不只會帶魁魁去散步,還會準備豐盛的晚餐一起品嘗呢。
有一隻狗,再大的風雨也得出門,這時我就會想起下雨天,耀旭總帶魁魁出門去散步,讓我呆在家避雨。除非我跟他說,我沒有散步不行啊,要變成大胖子了啦。遛魁魁回來,他必替魁魁擦腳,再出去清洗毛巾,接著就去巡視院子菜園,看見任何狀況,立時動手整理。而我早已進門,準備早餐、吃早餐了。大多時候,耀旭還在院子走著忙著,對我的呼喚置若罔聞,似乎忘了飢餓呢。
說來有點慚愧,自從耀旭來尼爾森之後,園子大部分工作都是他承攬,我只拔些雜草,噴灑果樹,體會採收的滿足喜樂。我說,「我已經做了八年,現在輪到你了」。他回台灣之後,我發現他種了吃不盡的茼蒿、佳目菜,綠花椰、白花椰與高麗菜,前院後院四處都有蠶豆正欣喜地成長著。今年冬春,雨季特別長,因此大部分日子無須澆水。晴朗的日子,除了採收蔬果,我必須用半日時間來拔草、施肥與澆水。也許更多時間,我也跟耀旭一樣,陶醉著觀看生命成長的歷程,或者觀察到甚麼而思考是否當加以處置。
桃樹之夭亡
在我心中,桃花是春天的花魁。開花最早,花色鮮妍,嬌豔迷人。
當李子樹、蘋果樹、梨子樹等都還是一身蕭索時,桃花一朵朵綻放了。預告春天即將再臨大地。
但桃樹最令人苦惱的是捲葉。
隨著桃花漸次綻放,細細的綠葉也一片片孳生。然後,我發現它們居然都捲葉。其實這沒甚麼好驚奇的。年年如此啊。這已是第五年。
去年此時,耀旭細心地舖上一張紙,把Copper粉末倒在紙上,精準地量度一茶匙,放入容器,搭配適當比例的水。我查看天氣預報,確認此後幾日無雨,則選擇無風的早晨去噴灑。
我都先噴灑桃樹,然後蘋果、杏桃與梨子樹,用光容器中所有的Copper。
但今年我不知道我在驚慌甚麼,急躁著甚麼。我看到桃樹有了幾許捲葉,就衝進車庫,看見一個噴灑容器仍有液體,立即跑去噴灑桃樹。噴灑時,一直無法噴出,還發瘋似的用手猛壓。
做完此事之後,我到別處院子整理耀旭修剪拋在樹下枯乾的樹枝,當時下了一陣細雨,還牽掛今日的噴灑會不會失效。
然後,我發現桃花枯萎了,許多含苞待放的花苞也枯爛了。在春華爛漫的園子,彩色鮮豔的墨盤潑灑了萬紫千紅的春天,處處是歡欣喜悅的翠綠生意,獨有這株桃樹在痛苦地垂死掙扎。
我以為是天候。下了太多的雨導致。我記得番茄成熟時,太多的雨水,使果實腐爛,植株早夭。
但其他生命都歡喜春雨細細滋潤啊。
歸罪給氣候是最好的藉口。當我跟好友Katjerine 敘述此事時,她如此說。
登山時,我請教Rod,請他順路到我家園子一探究竟。
他與其他兩位山友看了看,都面露惋惜之色,Rod說,我推測你用了殺草劑噴灑。
當下我辯稱,我應該不可能用錯噴劑。
他們驅車離去後,我跑進車庫查看,Copper和殺草劑都是靛青色,Copper是粉末,不能完全溶解於水,但我噴灑的噴劑與水完全合一。我真的用殺草劑殺了我的桃樹。
我跟耀旭哭訴,他卻安慰說,這桃樹很難照顧,水蜜桃也不知何時可吃: 起初太硬,擺著幾天,軟了卻也爛了,不能吃了。不要它也罷。
當我向Petra傾訴此事,她笑說,You are not allowed to do gardening again.
我說,That is a good idea, but my husband should be in Nelson.
憐取眼前人
耀旭回台後,最怪的是,總是一覺到天明的我居然會在半夜或凌晨醒來,然後就兀自清醒著想著他。
九年前,我為了圓夢先行移居尼爾森,此事應非耀旭所願;他也不想提早退休,翻開人生新頁,於是夫妻各在一方。雖年年返回台灣相聚,但Covid-19期間,長長的兩年半無法返回,我們錯過寶貴的共處時光。曾經的抉擇,不可追悔;逝去的日子,無法追捕,眼看日頭即將西斜,可把握的未來已然不多。
記得揮別那日,耀旭帶著魁魁,一路替我推著行李,陪我去福華飯店外搭巴士到桃園機場。當巴士駛離時,淚眼朦朧中,我看見耀旭牽著魁魁狂追著巴士,從復興南路奔到附中旁的小路,望著漸行漸遠的巴士不停地對我揮手。今年三月我從台灣返回尼爾森,剛走入機場,就看見耀旭微笑地等待著我。這些影像鐫刻我心。
耀旭在尼爾森的日子,晴朗的白日,他必在園子忙碌著,晚餐之後,他為自己與我裝了熱水袋,放進被窩暖被,又倒一杯溫開水給我,才開始使用電腦,閱看新聞或聽音樂。我把臥室的電腦讓與他,從事閱讀與做瑜珈之後,就準備上床睡覺。尼爾森的冬天,傍晚五六點天色就暗了,在漫長寒冷的冬夜,更多時候,兩人早早就上床,彼此緊緊捱著取暖;枕邊細語,綿綿無盡,從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色列轟炸迦薩走廊,北韓金正恩的行徑,台灣的處境與未來,乃至他的亂夢,夢見在上班、參與開會的情景,還有童年生活,父母家人等,都是他常談及的話題。
也許,我最想要的是懷擁所愛入夢,睡到日上三竿猶不覺曉吧。
期待那一日儘快來到,且不再揮手道別。-------------------1710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