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已經被夠多回憶佔據了。他是一個不怎麼特別的人,肩上沾著壓扁的痕跡,亂髮中還有一根線頭,但和他在車站擦肩的瞬間我就開始後悔沒有回頭留住他。人群來來去去構成陰暗海洋中的暗湧洶流。像在一座孤島上,海流淹過腳踝似的,匆匆人流繞開我。周圍的聲音離我遠去,光線昏昏暗暗的,我的心思也昏昏暗暗的。
兩個月後我很幸運地又在這裡見到他,這時候他的身上又多了一些東西,一個魚鉤刺穿了他的耳朵顯得異常叛逆。他不認識我卻仍然紳士的在我身上花了一些時間,我告訴他我是一名作家,而他則告訴我他是一個外地人,但也靠著賣故事維生。
「照理來說沒有人會記得我的。」
「為什麼?」
「這是一個故事。」待他說完,我識趣地將錢包打開。
「我變魔術的順序跟其他人不太一樣,畢竟我本質是賣故事的,選一個位子吧?」他在候車區的空位上排開了四張牌。
牌的背面很樸素,是一點點優柔而綿軟的藍,用像是燙金紋路裝飾著,我選了從右邊數來的第二張。他把四張牌重新疊好,洗了又洗重新排成剛才的樣子。
「我一直注意著周圍的所有人,所有可能會跟我買故事的人,我把最適合你的故事放在你剛剛選的地方。」
我翻開了從右邊數來的第二張牌,上面畫了一個杯子蛋糕。
「你只是隨便洗牌嗎?」
他從容地把牌又洗了一次,重新排成剛才的樣子,第二張牌仍然是杯子蛋糕。
「有趣嗎?」
「有趣,你的手很靈巧。」
「其實四張牌都是杯子蛋糕,畢竟我是賣故事的。」
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那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他說那裡居民的身體是由電漿構成的。肢體即大腦,他們能看到對方的回憶,每個人都是由美好的事物組成的,因為你不會想讓討厭的東西佔據你珍貴的容量。有趣的是,他們留下記憶的過程實際上是在交換,他們在留下關於美景的記憶時,會在那處留下自己的痕跡,可能是一個腳印、一段歡呼或是一滴感動的淚水。至於生物之間就更加抽象,他們交換自己身上的部位,而只有自己原生的身體能用來交換,不然對方記得的就不是你,而是你換出去的那部分原本的主人。那裡的生物就像一件縫縫補補的百納被,隨著年紀的增長,身上的空白處也越來越少。
故事很浪漫,關於一個人在等待著自己的真愛而預留了一處空白。每一年,他身上的空白都越來越少,他明白他不該保留這麼多,畢竟他還沒有遇見他的真愛,但是那些和他纏綿過的女孩、一起夜釣的知音都是值得保留的回憶。他一直小心地保管著後頸的空白,不得不錯過的那些美景和際遇讓他心疼。他知道自己錯過了很多,但不清楚自己究竟錯過了誰,這種感覺縈繞在他頸部那塊空白處,總是讓他窒息。
「他渴望解脫,渴望呼吸,在他為未來所苦的時候,他嘗試了飛行。」
「飛行?」
「也有些人說『呼吸』,但他不是用抽的,而是加在杯子蛋糕裡,所以我覺得飛行比較適合。」車站附近的街頭藝人啟動了音響,「剛吃下第一口其實沒什麼感覺,但接下來的一整天他都感覺到全身的記憶像板塊一樣互相推移,甚至露出空隙。」這次是老鷹樂團的加州旅館。「很想再回味一次,那種新的空白像雨後春筍一般源源不絕湧現的感覺。但那其實只是短暫地用後頸的空白去容納那些被擠壓的記憶,結束之後那些縫隙還是會拼回原位。」
「如果在那時候用空隙紀錄了新的記憶會怎麼樣?」
「這就是我的故事,」他轉過身露出了後頸的刺青,一個杯子蛋糕。「妳是如此動人,但……抱歉……我只好錯過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