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媽不肯出門,每週日父親穿上西裝褲截短以後變身陳雷、豬哥亮經典款式的家居服,趿雙破皮鞋,拖著菜籃車,領我去大菜市幫忙採買。臨近一處騎樓有位老人賣燒鵝,擺攤前總要在柱仔腳掛出年輕時候騎馬配劍的彩色蔣總統。烹製燒鵝曠時費工,須要提前一日預訂。顧客上門發張麻將當號碼牌,老頭兒兜裡留著相同的另一張對子,隔日湊成將眼者有鵝,莫論其他。每售出一隻燒鵝,老頭兒搖頭晃腦念一句口頭禪,規矩就是這樣。
父親去世後,我接下每週上市場幫母親採買的工作。另外一間生意很好的咖哩飯,主事的夫婦個性太強烈。對於咖哩醬汁應該澆淋飯上,摻拌就食,還是分開盛盤,一口咖哩,一口白飯,各有堅持。既有內部紛爭,也常干涉捧場的客人。知曉內情人士上門,總先在外張望,看清今日誰人輪值,再行打算。
越過8米鄉道,循第二條蛛巢小徑橫向穿過對面里長辦公室,銜接中央市場小街南段,行政區畫屬絲路二里。
不知是否為了適應走這條市場小街去車站的上班族,清晨六點半就陸續有攤商準備妥當,青菜,水果,豬肉,鮮魚,開始一日營生。我所住社區後巷的菜市場,腹地向南延伸好幾條街,規模大三倍,最早八時才開始有人到場擺攤,八時半以後始才粗略市場規模,方便主婦分處採買。我觀察許久,六點半這個時間點,對早起運動的人太晚了,也從來不見稍晚前往聯外車站的上班族順路買兩把青菜,一根雞腿,半斤豬肉,什麼緣故選在這個時間點開市?始終不得其解。
在街區漫遊,如果逢上市場營生時段,自然順便採買。幾次跨越邊界回返自家社區,平日相看面熟的熱心媽媽見我手上拎著菜蔬,識穿我隱埋住家男人的身分,遂上前搭訕,友善日常,體貼告知附近市場近日各有什麼特價好貨。講起健康市場,快樂市場,都會按照入口的標示稱其名。唯獨這處縱貫絲路社區的市場,諸眾媽媽只轉過身,將下巴朝大略方位揚了揚,嘴角乘勢拏了拏,從來不曾聽人喊出它的名字。細尋兩端路口,不見樹立寫著某某市場的牌樓。別說匾聯、看板,就連一張紙糊的招貼也沒有。多年來在市場街行走,側耳聽人群聊,從未聞攤商以同在一條街上營生的集體名姓自稱。或許因為我只是以路人的身分,由外部觀察這處沒有名字的市場,非內部成員,故不詳有沒有人視他們,或他們自視是為一個有著連帶情感與責任的社群。
絲路社區經我在營幕上調整形狀,市場街與早午餐街得以鄰近平行之姿縱貫穿越公寓叢林,對剖以後彼此形成新舊互牴之勢。不僅行政區劃早一步出手,將整體裂解開來,按紙上象限平均割刈成四個區塊。街坊私底下且以靠近外環通往早開發世界的左側為「外靠」,商業活動頻繁,相對另半貼靠住宅的右側區域為「裡塊」。繼而打橫來看,把門牌號碼開始起算的前段視為「頭前」,末段為「後壁」,或者以身體為喻,約略同樣的路段,上半身稱為「頂頭」,另一半自然就是「下腳」了。以位在第四象限市場街南段左側的炸牛蒡鱈魚為例,他既屬於絲路一里,又是外靠,同時還是後壁和下腳。位在早午餐街第二象限右側內餡鋪上獨門炸洋蔥與自家製芥末醬的漢堡山大王,則在居民的認知地圖上被劃入裡塊,頭前或頂頭,行政區劃屬絲路三里。
雖然我沒看見掛出市場管理委員會,攤商同業公會、或聯誼會等等招牌示人的所在,但相信背後一定有組織運作,協調解決市場營生所須水電供應和垃圾清運問題,特別是作為政府法令進入街區的對接單位和代理人,不可能沒有。為什麼沒有公開掛牌呢?這個問題盤據我心上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我發現每天近午時刻,垃圾車分批清運市場攤商營生剩遺的菜葉、紙箱、保利龍盒。土黃色公司派出的集裝車只負責清運頭前外靠+下腳裡塊這幾攤打包好的垃圾,白色公司派出的車輛配有強力壓縮馬達,可以收納頂頭、裡塊剩餘的大量蘿筐和破損的保利龍,隨車助手還會幫忙掃除掉落地面的零星剩菜。橙色公司的車輛從絲路攔腰駛進市場街,僅僅接受小十字路口一帶以公司發給鐵灰色大型垃圾袋盛裝的廢棄物,謝絕頭前和下腳的商家朝他尾斗扔東西。照這樣看來,市場街攤商似乎比較樂意處於一種自動自發自治自理,自行管理操辦自己業務,排拒任何組織單位插手統整代辦管轄服務的無政府狀態,長期以來,也就難於發展出統屬全體,整合性的認同。
如果硬要追問的話,我會認為所有街區、市場都一樣,多數要等大社會為它們正式掛牌,獲得集體共有的名字以後,才會開啟逐步建立自我認同的過程。首先由美食遊記部落客,情報資訊節目,平面雜誌,各方聯手為絲路街區,市場街暨早午餐街在地圖上劃出定位。繼而公關公司提案,推出一系列套裝的曝光宣傳方案,催生分娩街區中有能力領風騷、站上浪尖上的英雄人物。建立街區意象,植入人心,傳達至大眾目光所能觸及之處。要言之,認同附生在人生打拼之上,並與榮譽感完美結合。又尤其如果出現一個以毒舌為樂,對業配懷有莫名恨意,專事詆毀自己出身地的酸民,一個強大到讓人厭惡的敵人,適時激起這個被行政區畫分割成四里的無名街區的團結感。如此,也就離成功不遠,有可能真的在這個區塊創造出有著高度自覺意識,「我是絲路人」的制度化認同。
我只要閒著沒事就成天在街區晃盪,留心公寓叢林各家門楣及鐵卷門上頭漆寫未除的舊商號,漸次在想像中復原一段發展變遷的軌跡。觀察初始階段,經比對發現一間家庭美容院,曾經由蛛巢小徑上的自家公寓,搬遷至市場街一處鐵皮加蓋的獨立玻璃屋,擴大營業。新店面比起市場街所有商家都更寬敞,設有附鏡台的座位4席,燒燙頭髪的圓窟窿3座,後仰式洗頭沖水處,還買了一台冰熱兩用的飲水機,置備書報雜誌,利用雙折的屏風隔出一角充當須要久候客人的聯誼室。與其把它看成家庭美容院成功升等,晉級專業髪廊,不如想像它在提供本業服務之外,還同時擔負絲路街區非正式女子集會場所的功能。
兩位穿著時興旗袍裝的媽媽坐在圓窟窿裡燒燙頭髪,左邊鵝黃色那位朝向隔壁喋喋不休,同時伸出蔥蔥五指,展示手上才剛漆好的指甲油。與她們一同前來的第三人圍著淺色披肩,頂著頭上抹除未盡的泡沫,婀娜移步走向沖水區。閒適的午後,我仿溫德斯電影裡的慾望天使從雲端跳下,以幽靈的身分穿越時空,拎著照相機走進經濟起飛時代的市場街。一位婦人迎面從我身旁經過,戴著一頂雷諾瓦油畫裡會出現的仕女帽子,身上散發的味道明顯才剛上美容院做臉吹頭髪。
未經任何人同意,我將這處想像中街區婦人趁便交換閒話八卦,分享生活甘苦,乃至育兒、理財與購物情報,培養異姓姊妹情誼的女子會場所劃為社會生態的田野。才剛進行觀察沒多久,就因業主與顧客盡皆老邁,關閉熄燈,玻璃屋從此停滯在半歇業狀態。一年中僅有幾次經過事先聯繫,燙著一襲標準阿嬤髪型的業主才會蹣跚前來,持鑰匙開門,打開配電箱,拿起剪刀吹風機,為同世代老客人的社交須求打理門面。
有一天,四壁鐵卷門齊開,電閘扳上去以後,室內特別明亮。我從外頭走過,訝然近年難得一見整座玻璃屋的全景坦露出來。從空拍機的角度看,分明就是矗立市場街上一顆璀璨明亮的寶石。引我環繞一圈,打量詳參。
當天晚上,我將玻璃屋的形象移置螢幕。陽光燦爛,春意融融。身形枯萎的主人,坐等預約的主顧未遇,垂頭打起瞌睡來。我試著調整色溫,又操弄色相、飽合度,當下聞到一股美容院專屬化學藥劑的香味。濃烈的氣味分子鑽入大腦皮質,引起心中陣陣懷舊的情緒。
玻璃屋歇業之後,雖然絲路社區不乏利用自宅客廳經營的家庭美容院──我從各縣市老舊往宅區遍見家庭美容院的現象逆推回去,上個世紀家庭即工廠政策進行至八十年代,產業升級,副業形態也跟著面臨轉型求生。政府出手相助,誔生了另一場家庭美容創業風潮的大爆發。但我並未發現有任一場所取代玻璃屋,成為舉行新世代社區女子會的地點。我將玻璃屋的興衰史暫時抛離視野,在筆記本上一連打上好幾個問號,什麼原因致使絲路社區不再須要一處舉行非正式女子集會的地點呢?
婦女因教育延長、普遍就業,成長過程不乏與同學、職場同事發展足夠人情聯結的機會。乃至網路時代,更容易在虛擬國境找到心靈寄托,因而降低、稀釋了對現實社區的依存指數。這是一個解釋,但我覺得遠遠還未足夠。
為了想求得解答,我持續漫遊,踏遍每一根蛛絲,苦於找不到一丁點兒可據以闡釋的線索。不僅舉行女子會的地點就像消失的密室,謎底未得解答,還連帶發現絲路社區沒有任何一處位在室外,可以曬到太陽的兒童遊戲場所。既沒有學校操場,也沒有社區公園、空地和小廣場,小朋友更不可能在馬路上打球,追逐跑跳。新近落成後疫情迷你公園內的兩座彈簧遊具,實際上是為了驅趕佔位而興建,完全沒有遊戲空間的作用。
有陣子網路瀏覽器跳出廣告,文化單位發起重返街道,號召年輕世代的父母帶著小孩一起上街玩。察其詳情,也只是選擇特定假日封街,在口啣哨子,肩著導護臂章的大人監察之下,畫出一塊安全地盤。以大地為桌,讓孩子們鬥牌,吹泡泡,打彈珠,踩跳橡皮筋,組隊較量滾地棒球。我猜測任何遊戲童玩與社經結構都具雙向的類函數關係,既反映時代,也是時代的產物,因果相互配享。政經體制持續演化,文化表現也在時空環境裡隨之改變。兒童們從馬路上消失,轉進室內遊戲,並非發幾篇文章,嘴巴喊喊街頭文化復興的口號就能扳回。怎麼可能呢?我從來都不會戴著樂觀的有色眼鏡看事情,感信主辦單位也沒人作如是想。只是讓下一代嚐嚐古早味,滿足自己懷舊的情緒。
現今主流社會都向兒童推薦哪些玩具?這無須任何人饒舌說明,也逸出本篇以菜市場為田野,進行馬路觀察的範圍。市場街有爿只在傍晚以後開門營業,專務懷舊遊戲卡匣交換買賣的1.5坪超小店。懷念自己成長歲月的父親帶領小孩來店試玩,安靜排隊守秩序。與小時候爸媽帶我去百貨公司玩具樓層,男孩們個個粗野不馴,爭搶吵鬧的印象,完全不同調。
男孩不再時興成群結黨,歃血拜把子。我特為之上網就詢一位無須記名的女生,你家小孩常不常上同學家玩,或請同學來家,幾個要好的女孩子膩在房間裡渡過一個悶熱的下午天,不然怎麼叫閨蜜?
至於前世代老派男子的聚會點呢?拓植義春旅行至荒涼漁港,就曾發現附近的營業場所,本業之外更積極的意義乃是作為在地漁夫的社交聚會點。從支撐地方的男人們說話的方式,可以觀察到超多由時代灌輸進入人們腦袋裡面內化的觀念。
按常識跳躍聯想,男性場所的消失很可能代表老舊社會結構瓦解,不經意露出以前被埋在地底豐富社會礦藏的一角。於是我想在絲路街區找尋一處充滿爽朗利口男性穢語的地方。遂從潔淨亮麗,講究城市文青品味的早午餐街,走回相對草根,太陽出來,立時蒸蒸郁郁,瀰漫腥羶氣味的菜市場。卻始終找不到兩性平權運動大盛以前,想像中應該存在這樣一處性別文化色彩鮮明的男性場所。
物理能量不滅,我相信社會能量也基於相同的原理運作。不滅的社會力一旦受到抑制,若無導流,也自會隱藏,進行形式轉化,尋找另外的出口。穢語在社會上日漸消逝,越來越少聽到。在我棄學逃家輾轉違章工廠當流浪童工的年代,幾乎每一位前輩工人,乃至年歲與我相仿的童工、青少年工,一旦現身廠間、餐飲店,首先互敬香煙檳榔,接著就用無窮反覆的大量性穢語把門庭前後,窗邊、牆角、桌面、菜單、碗盤、冰櫃、洗手淋浴間,還有包括鄰座在內,每個人的頭、臉、手腳和身體,整個空間裡裡外外仔細包夾噴個遍。就連擅長用英文向老外簡報,彬彬有禮,在首都貿易公司任職的業務代表,為了激勵第一線士氣,做好份內買辦的工作,常常一襲襯衫領帶黑皮鞋,呷著滿嘴紅檳榔。有天帶領公司派來接替自己的新人參觀工廠,把我找來互相介紹之餘,特別交待,凡見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就用生硬蹩腳的台語,笑呵呵朝他吐出日常熟悉的穢語準沒錯,這是拜訪工廠的禮貌,懂不懂?
我非此派中人,只因命運與社會機緣一起共構,被抛在習以穢語表達問候的群體裡。比起學校教授的課業,英數理化,學也學不來,加倍感到痛苦。雖然過去可以自由自在釋放傳統男性特質的聚會點消失了,未嘗不是一項社會進化的指標。然而我在市場街遊蕩,回憶不斷湧現,所見景觀難以與自己的私人史截然分開,最終引我生出一股非要追蹤探究到底不可的情懷。
男性氣質的轉變,尤見於溫和馴化的草食男和花美男,就連漫畫中的體育男子個個長相斯文俊秀,越來越少外表粗獷塊頭巨大的野獸能夠單憑個人魅力吸引讀者青睞。向來比照廣告商品強打流行語的日本綜藝,這幾年最常聽到的詞彙就是溫柔,やさしい,出現頻率強壓「好man」。愈是雄健強壯、長相凶惡的男人,愈是必須表現溫柔、體貼。是以帥哥猛男飆體能大賽,參賽選手一字排開亮相,光看臉蛋,沒有一個不是長相好看的美男子。
有時候我會想,台灣性穢語的文化表現,最盛期可說是新電影前夕屢以強暴戲為劇情埋伏、鋪梗、製造高潮,女王蜂和阿郎系列的「社會寫實片」。香港不用說,日本、韓國與泰國,扣除社會發展落差,幾乎在相同發展階段,都有這樣一段因不光采又且文化政治不正確,故意遭到選擇性遺忘的電影史。再者,這段時期也剛好是女權崛起,以及製造業外移,做好準備等待嵌入全球資本市場的關鍵時刻。一大半電影都是講述委身工廠的做工仔,抱著說不出的委曲走上江湖不歸路。最終握有生殺權力的角色,往往是他們在現實中徒手無能與之對抗,完全無望逆轉勝的社會力。近年好幾部廣受歡迎,引起強烈社會共鳴的角頭片,主、配角的社會出身暨其對手完全不同,就是產業引領世代轉型的證明。如果不計較正派反派,不光是戴著簡單好人與壞人二分法的眼鏡看電影,把螢幕上的男性暴力看成社會轉型,脫胎換骨,宣告自我危機的號角。那麼穢語作為意志的延伸,暨其從社會舞台消失所代表的涵意,應該不只是文化政治的不正確而己。
刻意在絲路上尋找容納老派男子氣概的場所,才猛然發現市場街沒有任一處容許飲酒喧嘩的社交空間。想像中熱鬧喧騰的海產擔,現在變得比早午餐街的咖啡館還安靜。吊掛高處的電視聲量正常化,上門用餐的女客佔比也越來越高。日趨高齡的丈夫偕同追隨半生的妻子,單親媽媽接小孩回家順便外帶兩人份炒麵和鮮魚湯。以往下班連髒污的工作服也甭換,無畏汗水與油污一道前來的男客越來越罕見。偶有幾組附近修繕房屋的技師,進門後安靜點餐滑手機,沉默地就食。每逢周休也會在早午餐街雅座相遇的店主悶不吭聲,牆上褪色的啤酒廣告,脫落許久也不再黏回去了。
即便是後疫情時代才來早午餐街駐點試水溫,開張未久的兩間異國情調小酒館,上門的客人也都比照出入甜點下午茶一類公共空間的習慣,細聲輕聊,安靜地品酌。與電影常見外國酒吧歡快喧騰的情調相比,存在一段很大的距離。每次坐進海產擔,內心著實好奇,往昔堅持以談話佐餐的老客人都轉去哪兒了呢?
捱不過我數度要求,家人按網路索驥,帶我上熱炒店體驗歡快喧騰的用餐環境。從我落座的角度觀察,剛好可以從玻璃匾額的鏡像中瞧見許多來此用餐的客人,宛如登上一個專門提供表演機會的舞台,人生拘束暫時獲得解放。透過社交飲宴,揮灑性情,得以釋放出另一個比學習填充得到的社會人格,更為真實的自我。然而中場以後,換到家人座位,所見卻是相反。舞台上除了先前所見,似乎也不乏另一些用餐的客人,捨棄日常自我,或生嫩,或圓熟,因地制宜,創作出相對比較能夠配合現場的臨時身分,便於在社會舞台遊走。
案,每一社交聚會點,除了可以觀察到性別、年齡與職場位階等等最基本的團結向度,往往也是練習、培訓、表演,更可能是一種彌補,讓習慣隱藏、壓抑,有別於家人與職場同事所熟悉的第二自我出來透口氣的舞台或社會劇場。
從小父親將自己就讀軍校養成的習慣定為家規,要求食不言。其他日常時間,也甚少開口與子女說話,聊天絕無僅有。連帶兄弟姐妹放學返家,都各自躲進房間做自己的事,隔著一堵磚牆,彼此很少交流。可能因為年少時期缺少談話訓練,遇事羞於表達自己的看法,進而形成怯懦人格,影響社交。我雖然誠心渴望,也一再努力,學生時代至今,從校園、教室撤出,逃進次文化空間,最後轉戰網路,始終沒能交上持續往來的朋友。獨來獨往慣了,一旦自己成家,原生家庭養成的習慣保留下來,就像透明的菌絲一樣附著在我身上。至今和家人同室相處一整天,往往各自對著螢幕,閱讀寫字追劇看片,戴著罩式耳機聆樂玩遊戲,再不然趁隙和無須記名的女生傳訊息,說不上幾句話。或許這就是我的文章一直都是經過事後修繕補綴的長篇獨白,嘮叨不休,從來沒有人物對話的原因。
每次尾隨家人一塊兒外出用餐,除了點餐必要的訊息交換,一向各自專心吃飯,不多交談。用餐畢,家人滑手機,我拿出隨身攜帶的紙本書展讀一會兒。十次裡超過九次,規定用餐時間才一半,我們總是率先買單,最快離去的客人。自從我結束繭居生活,登入街區行走,也有幾次拗不過家人要求,硬著頭皮陪同出席姻親家族與朋友聚會。每每躲在邊角,暗自觀察家人興緻高昂地就各種話題發表意見,與人喋喋論辯。科技的,政治的,關懷的,醫藥保健常識與文化消費。藉著攀附不同種類的社會文本,自我表達淋漓盡致。散席告別,彷彿春風拂面,帶著與我相處從來不曾見到滿臉的成就感。若說每一次餐敘,都是她社交人生難得的高峰經驗也不為過。
根據以上經驗直覺推論,當代飲食聚談的場景已成為順利表現自我的社會結構點=社會提供其成員──特別是青少年和晚熟世代的成年人──練習、培養、展示自我的一處排演舞台和大眾劇場。這就是我老愛流連在早午餐、老宅咖啡體驗餐食氣氛,低角度觀察的原因。那天我和家人坐在熱炒店的正中央,目睹眾多強烈的個性齊聚一堂。每一桌食客各自佔據舞台一角,同場演出精彩對手好戲,熱鬧非凡。或許同時聽那麼多人一起大聲說話,沒一會兒就感到精神應接不暇。一波波巨大聲浪不斷襲擊,令我思緒麻痹,注意力無法集中,漸次產生厭惡情緒,不知道該專注觀察那一桌客人?聽誰說話?第一道菜上桌的時候,感覺器官已經滿載,再也沒有能力接收任何對象發出的訊息。
絲路街區從早午餐街漫延開來的新餐飲多半偏屬沉靜的場所,特別是甜品、咖啡與下午茶。價位愈高,愈講求靜謐養神,弗役於噪聲。我自忖是個安宅於內心,恬適淡泊的人,置身公共場所不曾製造聲響,更不會喧嘩擾人。每次進入氣氛寧靜的咖啡館,彷彿自我身影完美嵌入一幅迴盪優美音樂的風景畫。此情此景,自小嚮往。以為散發如此氛圍的場所,正好陪襯自我氣質的外在顯露。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喜歡,最感契合,最能舒心自在,放鬆療癒的所在。好想每天、每時、每刻,讓自己的身影,永遠崁在如此和諧的畫面裡。以至這些年出入靜謐的早午餐街,享受與自我思惟獨處的一方僻靜天地,一直恍然未覺周遭象徵符號委實藏著能夠啟動反思開關的違合感。
雖然我個性嚴靜,但其實不甚欣賞用白紙黑字寫下規矩,明文要求客人遵守靜聲條款的店家。有陣子無須記名的女生隔週找我去一間以追求寧靜為號召,在網路富有盛名的咖啡館,互相校對彼此的文章。店家不喜客人上門聊天,最好各自盯著隨身攜帶的螢幕,要不然閱讀書報雜誌。寫字沉思無妨,但不許趴在桌上瞌睡。與相距不遠,另一間拒絕客人攜筆記型電腦來店使用的名店規矩不同,剛好形成衝突。按理,兩間咖啡館利用老宅改裝的美學調性類似,爭取相同客層。從線上投放推播廣告的角度觀察,很可能會有客人前半場沉浸其一,後半場又去另間續攤比較,剛好見證兩套不同的規矩。強碰,別是一種消費的樂趣。
我和無須記名的女生坐在位子上認真挑錯閱讀,帥氣店長虎視眈眈監視中。一旦連袂來店的兩造忘了按捺,聊天談話稍有得意過頭的跡象,立刻上前干涉,要求壓制音量,再犯驅逐出場,手下決不留情。匹夫無罪,天生大嗓門,或因聽力受損導致說話聲量提高的客人可遭冤了。
某次咖啡店所在的小巷,碰巧有兩棟大樓同時進行都更。一拆除,一起建,前後包夾,一起出動多部怪手打樁機敲打合奏。鏗釘哐啷,轟唧砰撞,多道聲浪重合以後產生加乘效果,說多大聲就有多大聲。此時帥氣店長友人來訪,兩人展開親切對話。一在吧台內,一在吧台外,噪音干擾之下,距離有些遠了。店長索性走出來,與訪客並肩齊坐,身體後仰,微靠著吧台,面向室內一眾按䂓矩閱讀沉思的客人。兩人對話情緒漸趨熱烈,快樂舒暢,得意盡歡。越來越放浪形駭,忘了節制。我看了左右客人訝然不滿的臉色,群翻白眼,方才感知店長在過去一段時間貫徹靜聲原則,親手建構打造寧靜的神聖性,有如地震後一座宮殿,坍塌了。
我坐在一片廢墟之中回顧自己的生活史,密室躲藏以前未能圓滿完成的學生時代,每天宅在家裡,一整學期很少進入校園上課。幾次出門,總是感到怯場,半路轉進播放古典音樂的營業場所打發時間。有次古典場所客滿了,我在街上走逛,誤入另一間以搖滾樂招徠客人的無政府主義咖啡店。店家不供餐,不指定座位,也沒有低消限制。在我唯一一次入場消費的當天下午,就遇上好幾位壓根兒打算逃避消費的客人上門,不請自來,坐在已消費客人多出的空位上,蒙混過關。不僅跨桌交誼,還膽大妄為,拖著打工領薪水的咖啡師一塊兒聊天。將諸般不法情事看在眼裡的老闆並不以為意,彷彿愈是自由隨性,就愈能吸引客人踴躍上門消費。滿座的時段,說話必須扯開喉嚨吼叫,伸手在耳朵邊做聽筒狀。太吵了,麻煩請您再吼一遍。我置身其中,㐲在桌案練習寫字,與網路聊天室談得來的網友交換電子書信,始終覺得有一種非在吵雜中不得享受的靜謐感。思惟迎著槍林彈雨,在文字的罅隙穿梭。正當聲音火炮轟炸最猛烈的時刻,整個世界寂靜下來,只聽得見天籟。我感覺自己化身星際大戰裡的天行者,操控高速攻擊機,流星般飛馳。駕駛艙所見,就如同慢速播放的電影畫面,流暢地在紙上進行閃避,鑽進,深入一連串動作,最後撞上目標,造成一場美麗的宇宙大爆炸。現在常去的主流咖啡店,客人普遍噤聲細語,店家播放文青嗜聽的獨立樂團、新民謠,以及用音符表達對應時代氛圍的心跳,反而覺得聲音嘈雜惱人受不了。
有次我在早午餐街一家靜聲咖啡館的書架上隨手拿本書來看,何以智者帶領人們追求寧靜,然而世界卻越來越往喧囂發展?作者首先就從天主教在中世紀初期建立的隱修制度開始追溯。沉思默觀,安靜地讀經。前手閱讀者在字行間畫上重點,又在出版社特闢的心得欄位寫上心悅臣服起心效仿的朝聖式眉批,都沒能引起我的反應。反而套用破壞程式解碼以後,摘出幾個不甚起眼的關鍵字,門徒,規章與遵行,剛好=一組適合戴頂附有頭燈的礦工帽,深入文化地層進行考古挖掘的概念。這時我轉頭瞧見自從我推測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房地產大爆發以來,就一直拘困在此街區遊盪的幽靈,相貌漸變,越來越像我的雙生影子,儼然以地陪導遊的身分,笑語喧闐,殷殷勸讓,領著傅柯與他好朋友為首的一隊外籍旅人,上門享受台式靜聲體驗。
幽靈盡東道主之責,以這間咖啡店為代表,向來客介紹當前本地流行的空間設計。太吵了,講解導覽的聲音無差別鑽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裡,引起側目。坐進狹小座位的外國人也顯得身形侷促,左右察視,緩慢掏口袋,再不然壓折手指關結,低頭細看包裹在運動鞋裡的腳尖,為自己一行打擾眾人,感覺不好意思。我將書本暫閤起來,想像寧靜在歷史上經過提案,推廣,宣掦,鼓吹,標榜,建立模範等等一系列社會建制的步驟,最終被授予認證,成為追求的冠冕。在螺旋發展逐步向上昇華的歷史過程中,至此可說建立了一個具有有效統治範圍的王國。靜謐崁入生活程式,擠身崇拜的對象,逐為保衛自我個體性不可失守,也絕不容退讓的一處關卡。置身理應受到靜聲原則保護的場所遭受噪音襲擊干擾,一點兒也不能忍受。
當天我坐在咖啡館自由想像,未經任何人提點,從弓身駝背,委曲自己蜷縮在狹小座位的外國人身上看出端倪,逕將人類追求寧靜的文化史,劃分成靜聲、淨聲及噤聲,未完成的三部曲。趁著現下無事,不憚佔用篇幅,任隨意興之所至,辜且說一說。
(a)靜聲。人類追求寧靜,從源頭來看,乃是作為求道的一環,空間體現至道,有助於修養、鍛鍊,將自我建構成某種含蘊特定內容的主體。求道者與其說是遵守規約,還不如將他們看成說服自己默然專注於心,不辯解,不妄發議論,不隨便自我主張,致力提昇性靈,以期從內在變化氣質。在西方基督教的脈落裡,這一套論述隱然預設一個有人格或非人格,最高等級的存在。但是在今天,公然設定高人一等的神格,至道,領袖,導師,通通不合時宜了。不管任何形式指代的超然大物,都只能改頭換面,內存諸信者自家心坎上。再不然就捨歷史上的超人,轉而在同儕、同時代人中尋找。將聽命於尊的習慣轉化成符合民主價值的變體。默從,follow,這就是懶人包盛行,帶風向之所以有效,達人教你如何過生活,去哪兒消費體驗,各種資訊短文躍居文學市場賣座主流,這一陣偌大時潮背景裡頭,其實也解釋不了什麼的一塊與眾相同的碎片。
科學家分析環境中的聲波,假設人類的聽覺具有一種聲音過濾機制,可以在複雜的音場裡,挑出自己想聽、願意接受的聲音,有效排除其他不在准入名單上的閒雜之聲,保持精神寧靜,不受過度干擾。
例如有些淨聲咖啡館特別張貼公告,明文禁止同桌聊天,講電話,禁用機械鍵盤,手機叮咚,還有穿著鞋底釘上鐵片的高調鞋款入場。對感受敏銳的人來說,別人打字,移動腳步,相隔一段距離窸窣碎語,這些聲音掌控不由我,既聽不清楚,也不能預期惱人聲響產生的規律,遂不易將之排入背景,進而忽略,是乃成為噪音。其實如果拿分貝計測量,淨聲咖啡館裡最吵鬧嘈嚌的聲響,毫無疑問是吧台裡的工作人員。磨豆機,準備餐食,為製作冷飲帥氣搖杯,打蛋白霜,洗滌杯碗餐盤,物件還原歸位,吱吱嘎嘎,叮叮瑽瑽,乒乒乓乓。如果有心放輕手腳工作,多數噪聲都可以避免,有效減量。製造者不以為意,主要還是因為產生這些聲音的根源,操控在我,很容易將之納入背景,予以忽略。同場分享的顧客不是太良善,好說話,就是早將以上噪聲視為咖啡館固有音景,認同這些聲音本身就是場所的一部份,順利遣入過濾機制處理。
我在咖啡館的座位上練習寫字,偶有鄰座抱怨店家的牢騷自動傳進我的耳朵。如果比照民調抽樣,進行正式科研調查,客人認為最吵、最不能忍受的聲音,店家播放的音樂很可能會壓倒性的獨佔鰲頭。自己喜歡,或者對聽者來說,出自自己熟悉的文化圈,屬於自己認同的世代之聲,不只優美動聽,還與自己的呼吸心跳應合為一,就算是很吵鬧的音樂,也絕對不是噪音。這就是有些人在公共場所,播放音樂不憚把音量開得很大聲的原因。因為本來就是自己生活中恆在的背景,不僅不會產生干擾,還能提供精神上的安定感,有助於在喧囂混亂的塵世中找回存在的寧靜與平衡。說穿了,其實只是基於聲音過濾機制出場作用,經過強化的主觀性意志。過濾機制如何㨂選,開放准入名單,什麼聲音會被擋駕下來,與社會化歷程有關,並不是每個人都與你同作如是想。
(b)由靜聲到淨聲,強調的是排除的手勢。天生大嗓門,常肇因聽力受損,日常生活或職業環境吵雜。日本綜藝妙國民糾察隊有次探討好幾位知名藝人面對面說話為何習慣大聲嚷嚷?就是因為住在風大地區,或是早年從事農作,與隔壁地塊的鄰居交談,自然朗聲叫喊,其實純屬出身養成的習慣。都市中上階層負擔優質環境的能力,相對高人一截。無論職業類種、住宅區位與居家環境,習慣了寧靜。有些文化涵養深厚的人家,還會刻意打造讓自己心情得以沉殿的空間。如果提供不同選擇方案,一定是在氣密窗隔離的室內,安裝發出小河淌水或鳥兒婉轉鳴唱的裝置。絕不會有人和我一樣,藉口想與室外空氣直接交流,太陽、小雨、蜜蜂,蝴蝶和小蟲子隨時可以進來聽音樂等等愚蠢理由,讓馬路上的引擎合唱,得以直接穿過陽台登堂入室。靜思若欲搭配音樂,也一定是古典或新世紀,排除有線電視陪伴鄉親現場賣力演唱的客家山歌和台語電音。即使在分貝計上測得數值超高的交響樂、歌劇詠嘆調和極限minimal,依然覺得其聲淵靜逼人。
有理由懷疑,寧靜是一種階級品味,伴隨階層分化,後天產生的慣習。居間佔據主導的關鍵機制,乃是社會化的選擇。選擇與界定共生,兩者合觀=為文化排定的位階,如此也就揭露出隱藏在階級袖套裡的拒外手勢。追求自己所好是件美事,一旦拿出要求淨聲的繩圈,打算套進別人脖子,就很難免除受到限制者反思吐嘈,其真相概與大社會幫忙薰陶涵養的文化制約難脫干係。我要再次強調,說話,尤其出自異己文化群的談話、腳步與打字鍵盤,是心因性的噪音,比起播放的音樂和吧台裡工作人員發出真正的噪音,就分貝測量來說,實在輕微太多了。
作為社會分化的結果,一種文化生活的意識,或說是文青氣質,開始從都會特定圈子向外層散布,望風披靡。置身公共場所,朗聲說話,吵鬧,或是發出噪音,侵擾他人,被視為粗魯、無禮,不文明。以上優劣高低評價的對比裡,隱約坦露了公眾道德對個人的指斥,文化政治的品味和貶抑問題就從這裡被暗中夾帶進來,繼而擺放在公開位置。不僅將罪人劃分到不入流,低格調,文化涵養不足的一方,更且還趁眾人不注意,往前多踏行一步。透過公然訓斥、驅逐出場種種壓制性的規矩,在違犯私人立法的架構下,偷渡了更嚴重的罪名,將發出聲音的無大害行為,界定成涉及公共道德非法律性的的犯罪。
崇尚安靜的話語,其實是一套在同質階層完全控制的法庭上,逕行宣判、驅逐的社會性手勢。簡單來說,就是一種社會分化的護城河技術。藉著劃界,維護個人王國存在血統的純正與清一色。大門之內,率土之濱,全是自己喜歡的,空間中所有作為象徵符號的氛圍,陳設,聲響,和芬芳迷人的氣味,都是經過自己選擇,親手列在准入名單上的好物。一座座個人王國皆由護城河環繞保護,品味不一致的破壞分子被擋在門外,不允越雷池一步。
看待別人的行為往往涉及認同的二分法效應,凡是不在自己認同國度的人事物,無論熟悉不熟悉,理解不理解,即便是因為自己不熟悉、不理解而不知曉該人、事、物與自己相同陣營,其實志同道合,都會把它當成敵人對待。透過樹立異己,為自己的存在找到位在一定高度之上的定位點。想像中的敵人,或異己破壞分子,說穿了,就是供你踩在肩頭登高的負面偶像,敵偶像。
我早先受人引薦,接觸的多是歐系人文思想,大凡美式經驗科學全都看不上眼。又出入地下觀影場所,迷上了歐洲藝術片,所謂作者電影。凡是好萊塢血統,大明星領銜,主流院線共襄盛舉的商業片,全都瞧不起。連帶聆聽動輒長篇鉅製的英倫與歐系前衛搖滾,看待同儕為之瘋狂,位在光譜另一端的排行榜歌,嗤之以鼻。當時閱讀自我標榜搖滾客、搖滾一族的樂評人,狠批流行音樂,通篇充滿孤獨,荒原,躑躅,以此達到自我授權,自我證成,自我聖化的文章。接受認同之餘,期許自己也能拒卻溷跡世俗的自虐精神濕紅了眼眶。有天我妹帶了同學回家,翻看我的收藏,搖頭表示對主流搖滾不感興趣,太吵了,逕自伸手把正在唱機上轉動的唱片停下來,這才舒了一口氣。
(c)從淨聲到噤聲。對靜謐氣氛的崇尚與追求,是喜歡上淨聲咖啡館享受悠閒氣氛一干客眾集體的自覺與共識。既不會在公眾場所放聲高談,涉及政治談話更屬禁忌。我從早午餐街櫛比鱗次的新餐飲場所出來,走上任一根蛛絲,轉進與之平行的市場街,隨處可以瞥見餐飲店家吊掛牆上的電視,同步播放每日製播的政爭節目。進入店內消費,少見人公開談論政治,然而各家電視台每日製播不只一個政爭節目,卻又表明消費市場量體龐大。社會同時存在靜聲原則與觀看政爭表演的須求,乍看氣質違合,實際上又一次見證我在前面提過,所有社會機制都具有對立二元一起並存的雙螺旋結構。
回想我之出門走街,在時間軸上適與本鄉鎮早午餐街的發軔史完全貼合。田野觀察期間,坐在充滿文藝休閒風格的空間消費,側耳傾聽。舉凡家族爭產,情侶偷吃,詐騙集團訓練新手,乃至色情勾搭,或讓人義憤填膺,激發正義本能,只差一點按捺不住,立時就要跳出來主持正義的倫理八卦,全都聽過無數次,卻只有兩次與聞政治。一次是面貌長相極端斯文的男大生,教訓同情太陽花的小女朋友,引來全場側目。他只發洩到一半,察覺氣氛丕變,一時囁囁嚅嚅,黯然低下頭來,後悔自己做了蠢事。另一次則是上個月,幾位同桌老人低頭縮脖子,儘可能壓低音量,還用手掌遮掩圍堵,好像害怕與政治相關的字眼若不嚴加控管,一旦傳進別人耳朵,是件非常失態,不禮貌的事。
我從以上兩案的意象中,領悟人類追求寧靜的長篇文化史,踵繼在淨聲之後,又緊接著上演由淨聲到噤聲的第三部曲。
噤聲場所的現代性首選,不外教室、軍隊、法庭、以及圖書館、墓園、醫院、政治廟堂一類,派任隱身衙吏駐守,象徵神聖的莊嚴場所。在不能、不該、不允許發出噪音、雜音的時候,權力的衛隊就會出動,執行規訓任務。教師,長官,科學理性和大學問。軍隊和學校不用說,茲就科學理性和大學問舉個淺顯的例子。每次我趁我媽昏迷,將她強制送醫。她醒來總要和床邊的醫護講道理。你們不懂,我不是糖尿病。說到激動處,老醫師見多了,置若罔聞,負手飄然離去。年輕氣盛的醫龍氣炸了,三番幾次喝令護理師幫我一起動手,纏縛束帶把她綑上病床甭理會。大字都不識幾個,還敢跑來這裡撒野。
至於本地異聲論政這一段噤聲的過往,已經載入國史,刊於教科書,茲不贅述。僅僅指出,以前的規訓方式,軍訓,踢正步,服裝儀容檢查,統一教科書,國父思想必修,舉目可見政治標語口號,被時代破解以後又再進化,現在都改成鼓勵環島,拼命打電動、看漫畫,在一堵塗裝的牆壁前拍照,然後去下一堵牆壁用同一組姿勢再拍,去這條街 10 號的早午餐吃飽吃好,再去同一條街 46 號的輕食咖啡下午茶。早先被比喻成呼吸於黑夜的權力現在都上白天班了,沒有上級與下級,沒有獨裁、鎮壓、皮鞭、戒具與肉身受苦,不再嚴格區劃時間,準點鈴響,全體一致聽號令行動。彰顯理性秩序的空間全都隨意化,改走文青風。這就是我屢次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懞懂感知其魅影式存在的柔性新宰制。
拿小學生來說,以前風紀股長奉命記名字,把管控不了自己嘴巴的名單交老師處罰,打手心,罰款,半蹲,放學留下掃廁所,現在都改採獎勵誘導的方式。一個雖屬偏激但可能具有啟發性的看法,偏鄉原住民小學開始逐步取消風紀股長,都會區大體還在觀望,可見斷定靜聲價值容或具有中產屬性,絕不只是純然惡性汙衊的誹謗。就連螢幕裡的政論空間看似喧嘩吵鬧,體現多元主場的交鋒。經過精密儀器分析,其實越來越趨向同一種聲音。穿深色制服的甲方和淺色制服的乙方和丙方,以多部合聲的協作方式,共唱一曲小調。
(d)未完成的噤聲,to be continued ...多元民主的時代,沒有人擁有上帝全知視野,批評乃成為高危險行業。任一事件,所有可觀看的位置都站滿了人,還有許多你事先料想不到的角度和投射視線的創意。
動作的當事人,貼身採訪,前排的商務艙,搖滾區,客場球門正後方的榮譽鐵桿,誤入敵區的球迷意外獲得觀看新體驗。牛棚,外野,鷹派,網軍,為中華隊加油,為韓國隊加油,理所當然的民族主義大軍一起為祖國加油。
同情弱者,為強者喝采,大人物的專屬包廂,多數人透過望遠鏡頭從螢幕收看。廟口前,大樹下,氣氛黯黑的高潮電影院。從台南看台北,從台北看南向,愛台灣,誓死報效國家。隔天的報紙,幾個世代以後鑽研文獻的歷史學家。幕後,監看,直播,從鑰匙孔偷窺。透過遊覧車的大玻璃窗,駕駛嘟嘟車,攀援在火車頭第三世界底層大部隊。觀禮台,受檢閱的部隊,家庭主婦上市場撿貨的眼光不同於豪門小公主。
主流與邊緣,自由席和指定席。接機的影迷,擠在封鎖線後看熱鬧的普通人。世仇的想法,觀禮台,橫空掠過谷地的纜車,好幾個世代以來一直住在山裡的人。知識分子,創業者,隱藏者,臥底報導的作家,辦公室男女,做工的人,無所事事的人,像我這樣不擅於自我表達的人。
社群輿論,地下廣播電台,世代,異域,死忠,換帖和鬥陣,還有公然在你對面蹲低角度的死變態。俗話說,上帝造物,凡公的都好對付。想要逃離簡單的屌腦聯盟=老二綁著理性中心主義,並不是容易的事。高層,吃土,大熱天從一場後人類之夢醒來,記憶的大廈崩塌了。魔幻寫實抑或虛擬實境?操作空拍機一直後退,將來有機會你大可去跟上帝說,或是在上帝面前跟自己說。
以上每個觀看位置和角度代表了不同的喜好與文化品味,任誰濫發批評,就算單純只是幽默酸一下,一不小心,不是曝露自己的庸俗與無知,招來實為敵人細胞的質疑,就是被扣上缺乏同理心的菁英主義視角。即或有人按讚,保證你同時也被K得滿頭疱。
有段時間我在自己的部落格建立一個類目,今日新聞追逐,專事抨擊大社會。
盤據新聞最多的是目不暇給的讚美和義憤填膺的嘲謔讁罵,兩者其實皆只是在行銷、叫賣。話術所肯定的,恰恰就是那不論讚美或讁罵都只是虛情假意的情緒本身......不管熱血或狗血式的感動都充滿了自戀情結的複影。一再重覆將自身理想化的戲劇裝扮,有可能是因為實際上缺乏能夠達至滿足的愛之享受,只剩自己可愛,只能與自己互愛。因為越來越無能駕御離己異化的外在世界,社會集體庇蔭於手淫式的感動。
還曾經異想天開,假裝自己是和牛、鮪魚、海膽一族裡的沙特和卡繆,發文諷刺觀光客週末大批集結,一下子把千百年來供需穩定我的族人吃光了,荒謬!
最常就是說教。從文化出版延伸到所有電氣商品乃至吃與喝,評論產業從頭到腳,由裡至外,只剩無差等朝聖式五星好評。作為從小由影音傳媒餵養長大的閱聽世代,有次看完台劇電影氣壞了,螢幕上的感動體驗根本不值四百八。認真的觀眾先是在影像的陳腔爛調裡沉睡,然後離開了戲院。剩下來只有討好觀眾,直接呼應集體通識的作品。觀眾只看他們看得懂的電影,就某種已經淪為非常過氣搞笑的形上思維來說,這樣實與一直重覆觀看早已經看過無數次的電影無異。末了,還附上一張自己戴上高達面具的猙獰大頭照,遮掩內心的膽怯,從來不敢在螢幕上以真面目示人。
批判政策向商業傾斜,政府放任、坐視,乃至暗助居住與權利脫鈎,成為純粹的商品,可能還好。老生長談,想來不會有人理會你。倒不如試試業配侵佔公共資訊空間,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制度。主打五星好評換優惠的大眾,還有宣傳偽體驗把我誆去吃垃圾餐飲,買殘障商品的職業部落客和把自己名字賣給廣告掮客的眾名人。會不會有一天,最被社會大眾討厭的人就是介紹產品和店家資訊的達人?記得此刻務必彎腰在腳底下畫一條黃線,適可而止。如果詆毀台灣之光,乃至指陳疫情為鞠躬盡瘁的醫護創造集體業務空間,代言成藥、灰色的保健食品乃至一般民生消費,好膽你就試試看。
在公共領域清談,遭遇如此。不管是講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還是習慣性給人一顆星負評,為息眾怒,刪文下台黯然離場是常有的事。其他挑剔、指謪、攻訐、議論,侵入式、碾壓式的評論,會不會招來什麼意料之外的結果,想也想不到。眼前就是最切近的例子。如果有人抗議,開一家咖啡館,給須要安靜的人提供一個理想的去處,怎麼也被扯上階級品味呢?好受傷!我根本無言以對,臉紅羞愧,心虛自己戴頂批判的㡌子趕時髦,殊不知這款式早就褪流行了不說,一輩子還要背負侵害式批判致人心理傷害的罪惡感。
不管任何意見,都可能有個傢伙在對面停留,剛好被你的言詞之箭射中。理論上絕對有,不可能沒有。就連愛心事業也常傳出受施者嘮叨施助者自居優勢地位,慈善傷人的怨言。於是自我審查的開關打開了!比同踏入靜聲咖啡館養成的習慣,自動化的噤聲原則開始規訓作用。老派的寫作倫理主張,我手寫我口,除了誠實說出自我主張,根本沒其他選項。然而終究發現,「自己」這個市場委實太小了,放下自己,為大眾代言,情操更高貴。哲學大師說,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沒有人有資格對別人的立場說三道四。於是揣度衡量時勢,將能夠引起共嗚的言論內化成為自己的心聲,這又是另一種形式的噤聲。
論述可以幫人做任何事,不管發出什麼批評,永遠有武功更強的對手,可以從更高的層次,更精彩的角度,對不成熟的批判進行反批判,把你送上三寶殿堂,成為嘲笑、討伐、獵巫、供給大眾盡情炎上的好對象。害怕嗎?把自我審查的開關打開吧!批判再無可以容身之地,只好藉尊重之名,趁早學會當個聰明人。罩子放亮,在多元民主的架構下,自我審查而噤聲。
反省自己的上網史,不管聊天室時期,部落格,還是與筆友通信,常常克制不了衝動,違規過馬路,動輒跑到人家對面蹲低角度細觀察。輕浮的視線投射出一股不輕也不重,多少有點不在乎坦露反社會人格的傾向。既不隱藏,也無意修正。這些虛無主義式的批評,雖然罪不至死,然而事後老覺得出糗,自行跋涉登上三寶殿堂,受人譏笑瞧不起。遂決定從這篇文章開始,改弦易轍,時刻叮嚀自己,莫講人家不愛聽、聽不懂的閒話。能夠的話,儘量以溫柔修飾,最好改用間接、隱喻、寓言的方式,千萬不要學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和湯瑪士.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這一對寶,處心積慮,蓄意冒犯、批判花了時間善意閱讀的觀閱者。這就是經過打扮,以弄臣戲粧上場,藉高歌一曲隱藏內心的自我噤聲。想到這裡,次の瞬間,轉頭看到傅柯入境隨俗,在咖啡店掩嘴窸窣。我悄悄把手機轉向側邊,偷拍了一張照片。發文曰:傅柯在星期假日,傅柯被規訓了。
咖啡館原是狂發議論大聲爭辯的場所,由靜聲到淨聲,再到噤聲,反而成為一股社會規訓的隱形力量。飲食街上的早午餐,甜點和下午荼,除了清一色崇尚安靜,還附帶搭配其他用餐消費的紀律。自助取餐,限時,低消,指定座席,自行將使用過的餐盤碗碟送返回收枱。這些規則成立的合理性,殆無疑義,受到跨世代消費者廣為接受,早成為內建的生活程式。就算有些較為特殊的規矩,多半也按微軟、谷歌和臉書等等電子巨擘打造預立契約的習慣,消費者進入前可以自由選擇,沒有人拿著槍逼迫你。進入代表接受,消費倫理賦予遵守規矩的義務。
每次坐在市場街的飲食店,聽見背後吊掛高處的電視機傳來新聞節目訪問民眾教訓失格的消費者,說話小聲點很難嗎?自己把吃過的碗盤還回去很難嗎?乃至最終極的,遵守店家的規則很難嗎?想起父親要求家人食不語,連繫以上情景,不禁懷疑這些用餐規範確實沿襲教室、軍隊乃至廟堂治理的規則,易容變貌而來。雖然我自許反社會人格,常常故意穿越馬路,站到與社會通識對立的那一邊,樂於扮演歹角。但其實每次進行這種詮釋上的牽拖,不過是套用劉鎮偉在老電影《齊天大聖東遊記》客串飾演葡萄,跟周星馳對話答嘴鼓的同一態度:只是換個角度研究一下,討論看看,沒有挑釁的意思。
有一種兒童教育理論,認為進食習慣的養成擔負一部份價值內化的功能。不主張為孩童設立進食規矩和限制,適度開放讓孩子三心兩意邊吃邊玩不要緊,無須規定孩子依照表訂時間,固定位置,坐姿端正,按禮儀規範進食。也不要在意孩子是否保持餐桌整齊,發出聲音吃得滿桌滿臉,更沒必要拿出繩墨試圖矯正。
儘管我有點兒接受這套說法,但仍有絕對的自信,上門消費,我與家人堪稱最守規矩的客人。安靜,不多佔位,雖然兩人腹笥有限,也一定主動為店家擴大營業額貢獻自己的心意。利潤率最高的副餐飲料絕不儉省,用餐過程保持桌面整潔,竹筷、擦嘴紙巾與食具分開收拾,避免混染。對有緣同處一室饗宴的餐友,喧嘩吵鬧先玩團康既而一起練起合唱的遊戲熱情,也始終保持高度欣賞與容忍的心態。每次預約用餐,家人唯恐遲到,神經緊張,總是不顧我的反對,堅持提早出門。抵達時間往往太早了,又擔心會對店家安排座次調動服務人手造成困擾。不管烈日還是下雨,寧願按遊戲規則,選擇在街頭流浪個把小時,回頭再登臨。
有次去早午餐街上法國料理店。營業時間到了,店家開啟鐵卷門,只有零星三組客人預約,孤單在門外等候。張羅外場的女孩安排我和家人坐在緊鄰厠所的座位,其他兩位散客分散其他角落。家人四下瞧了瞧,兩人座的空位那麼多,暫時也沒有其他客人上門,遂和外場女孩商量。打從你們開幕就來捧場,也算老客人了,四周空曠,就算吧台也好,沒道理安排提早預約最先進門的客人坐這裡。外場女孩拒絕了,嚴辭要求上門消費就得遵守規矩。安排最先進門的客人坐這個位置,一向是店裡鐵打不變的慣例。
家人並沒被外場女孩為掩飾無心之過的防衛態度激怒,只是意志不得申張,內心感到委曲。梗梗於懷作為開門營業第一組進門的客人,被安排在洗手間門口依據的規則是什麼?自己不管衣著、粧容,明明都很稱頭,長相也不差,唯一惹人嫌棄的地方,就是已經非屬幼齒的年紀。店家希望自己的形象堪為年輕人眼中的潮店,是以對中年以上的客人坐在靠窗位置,可能會被門外路過的弄潮兒看見,有著不能說出的在意。年齡岐視,與性別、膚色、種族和社會位階的岐視,其實應該同樣受到重視,絕非一樁不足掛齒的小事。
家人見我悶不吭聲,乖乖按指定位置落座,一口氣憋在胸腔起伏,始終壓抑不下想要換位的念頭。才剛坐下又忍不住站起,站起又強自坐下。四下張望,沒一會兒自行移動到門口靠窗的座位,招手喚我跟進。頓時我感到面紅耳赤,羞愧不得了。𣊬間領悟平日在家商量事情,兩人互有不同意見。因為我未能負擔家計,特別須要在日常瑣事上頭壓制家人意見,藉搶奪來的決斷權,維持表面上的尊嚴。職是之故,遇有爭執,向來任性,不肯輕易鬆動立場,表現軟化的態度。家人本著女性的柔弱,一直慣於遜讓。偶而幾次試著強硬,也只堅持了一會兒,很快放棄爭辯,緘默不語。事實上,每次發生這種情況,當下我從空氣分子的強烈振動中,立時感受到文化加諸在客家女兒身上根深蒂固的順從習性。不僅明白意識到這點,且還進一步利用文化賦予男性慣有的優遇,順勢奪取真理。以為家人愚昧不察,真心奉我的懿旨為圭臬。此刻體會家人始終意欲挺起腰骨,今日抗拒店家安排座位,實乃把握日常鍛練的機會,為得之於我的壓抑另尋合理出口。我看家人從座位站起,拍一拍,扭一扭,抖動身體,甩掉與我相處再也不想背負的順從,方才痛悔自己平日鴨霸,愚蠢至極。
新餐飲場所因為頒行與遵守規矩的行為,從總體層面觀察,達到一種共享秩序的狀態。每個世代都非常在意自己建立起來的秩序和文化規矩,未經角力敗北,不肯輕易撤銷,退讓出場。細數能夠透視世代規矩的案例,就屬博愛座和北捷手扶梯引發的爭議最引人矚目。
博愛座的劇碼,直到今天仍然不時上演,真是上一代老人天生壞蛋,腦子控固力嗎?每次家人帶我上台北,站上北捷的手扶梯,腦袋裡都會自然聯想這些世代社會學的老問題。北捷開通時代,官方仿照源自英國,以及位在鄰近,早一步建立捷運系統的香港,宣傳站右邊,把左邊讓給趕時間的乘客。在各車站範圍以內,廣播,公告,標示,以最高密度進行宣導。現在網路仍找得到民眾無意間立此存照的證據。但我恐怕若是缺少有心人特別保留,再過兩年就會被google清乾淨,彷彿世間從來不曾存在這回事了。
差不多就是北捷多闢一條綠線即將通車那陣子,家人同意我獨自去遠方徒步。作為習慣性,也可能是反射性的背德者,我趁著回程過境,偷偷與臨時趕來香港的女生異地約會。與前次來港相比,地鐵站景觀改變了。地面,牆壁,手扶梯,前後左右上下中,到處塗寫文字標語和漫畫,兼又每分鐘廣播,籲請民眾改變習慣,站兩排,握扶手,企定定。我和無須記名的女生分站左右,卡在人群中不得動彈,當下感覺與在台北行走養成的節奏不一致。難得出現這種情況,突然之間,路也不會走了,話也不會說了,尷尬得不得了。想不通為什麼台北捷運局擔心手扶梯單邊承重被壓跨,悄悄取消單邊站立的宣傳,塗去中線,卻遲遲不肯以官方名義正式推廣新秩序,光派員工啣著個人身分出入社群網站帶風向,以至市民習慣至今未改。如果官方出面,按全球一致擁護主流的癖嗜,有規矩一定遵守,新傳統馬上推展得開。畢竟右站左行是官方公布,強力宣傳,市民被動=被迫養成日常文化的習慣。如果政策改變之初就隨車宣導,捷運站內也仿香港大力宣導新版的手扶梯政策,問題早就和平解決,不會留下來成為後人眼中此一時代社會史的有趣文獻。
規矩架構生活,它不只是具高度實用價值的社會求生指南,同時也是從深層答覆「你是誰」此一哲學基本問題的life style。也許博愛座與北捷手扶梯兩例,可以看成酷嗜規矩,習慣了規矩,唯恐生活中失去規矩架構的人士,對官方遲遲不肯頒佈規矩的催促與反動。
可能是徒步養成習慣,我在都市行進也儘量避免停頓。每遇紅燈,就在路口繞著小圈打轉。又肇因個性靦腆,不敢隨便開口和陌生人說話。每次跟隨家人上台北,如果前方有人,就停下腳步隨手扶梯搭載升降。但只要空間沒有阻礙,仍舊循左側空檔,一路向上,直通出口。向下,比別人早一步抵達月台,閃身進入警報催促正要關閉的車廂。家人跟在後頭小跑步,氣憤大聲喊,你不要趕,我還沒上車。
有回終於讓我遇上了,標準屆齡退休前世代模樣的樸質老大叔,對上兩位代表女力時代的新女孩。大叔在兩位併肩交談的女孩背後停下來,等待了數秒鐘,小姐,借過。美麗小姐看了看高低參差分散在手扶梯上右側自動前進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然後兩手反插腰,堅不讓路,還且把握這次難得的機會,好好教育這位觸犯天條的老伯伯。我隨著手扶梯步步高昇,全程聆聽辯論。當下感到欣慰,兩造的爭執證實了我的想法,作為一項發明的傳統,不同世代各自把大社會為他們建立的規矩與秩序視同時代人格的象徵,好像硫磺島戰役留下那張著名的照片,一面樹在高桿上的榮譽旗。雖然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所謂,但說什麼也要死撐到底,不肯輕易讓它倒下來。可能北捷認識到由上至下建立規矩已經是下下策,讓使用者自己出面,對同世代才有夠強約束力。這才忍耐動用頒布規矩的權力,改從製造爭議入手。考慮中捷、高捷沒有經過這項發明傳統的洗禮,更可以看清,所有社會規則和倫理秩序,都是為了適應現時情況,或根本不為什麼,嶄新發明的傳統。
至今仍會在科普書籍看到作者引用中世紀末期沿流至今的思維原則,簡單精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既有功能,概念,條文,舊規矩,老方法,其說明力和解釋力還能應付眼前狀況,自然會有人傾向認為,不是一定有必要補充,換血,另起爐灶,發明新的概念,創造超時代的解決方案。且把過去行之有效的陳年老方法,夯不啷當存進個人專用的資料工具箱。
事情與對應的方法,很少剛好麻吉神榫合。遇事挑戰,應該怎麼做?如果缺少明確規矩架構出來的方案,大扺總是先在個人手頭掌握的資料工具箱裡挑挑撿撿,按個人習慣找出熟悉的個案,經過自我理解主觀詮釋過的文化規則,不成文法,輿論風向,偶像及名人示範,必要時策略性套用法律。總之,現成、既有、使慣、能掌握的工具優先。如果就自己的認知,判斷從資料工具箱裡倒出的寶貝,能夠涵覆問題挑戰,就算過關了。只要不是真的太沒把握,實在卯不對榫,很少人遇到問題會主動捨自己掌握的知識與技能,另外想辦法。
就在每天都有人發文投訴博愛座壞老人那陣子,有天看見一位前中年期的男子,陪同長輩搭捷運。我戰戰兢兢觀察,初以為是兒子陪同初老的父親就醫,領完藥,正在回家的路上。初老父親站在博愛座前,舉手拉著吊環。一位乘客請他入座,初老者辭讓不就,我站著就好。乘客幾番敦促,他持續推辭。我不老,身體還算硬朗,站習慣了。陪同的男子反而情緒失控,罵了幾句粗話以後,火氣更加旺盛,叫你坐就坐,這麼不懂規矩,直接伸手強壓他的肩膀。始知是父親帶著兒子就醫。想到我也曾在台鐵的粉紅色車廂,被幾位女大生笑嘻嘻喝令站起,把座位讓出來。從此,在我想像的屏幕上,被人指責不懂社會規矩,成為負面示範的羞恥如影隨形,恐懼常駐在心。博愛座和捷運手扶梯這一對好些年來盤據在此地日常道德場域的雙生問題,變成永恆設置在我內心首頁,一定要解開的的密碼鎖,或一道數獨的謎題,非得搞清楚社會規矩到底是什麼否則不能放心出門的頑念。
自從爭議蠭起,我觀察無論年齡性別身分,坐上博愛座的人,眼神常會不自然地飄忽,似在察看左右周圍的反應。北捷宣告近期將會樹立告示,宣導手扶梯禁止行走,兩週後家人帶我上台北,我特地在捷運站內逗留好一會兒。搭乘手扶梯的乘客整齊靠右邊單排站立的習慣沒有改變,左側行走的人眼神則開始染上飄忽的色彩。也許有人願意指出,兩種背負心理壓力的不自然神色同樣沒有必要,全社會應該共同戮力抹除盡淨。然而之所以會有這種眼神飄忽的現象,不僅是因為缺少明確規則,當事人反射性四下尋找何為正確行為的參照。同時也再一次說明,與多數由媒體主動承擔的倫理教學一樣,一方被以負面道德形象呈現,幾個回合之後,裁判舉起擂台上另一方的右手,宣佈他是這場道德搏擊比賽的勝利者。
大社會向來會視時機、議題、風向,選擇採用崇拜或羞辱機制,建立、維持新秩序。以後者而言,體制轉型以後,學校、軍隊,乃至個別小團體折損人的手段就此友善消失了嗎?才不會哪!堵住一處湧泉,水道以伏流的形式在地底潛行一陣子,自會另找土質鬆軟處冒出來。不僅匿名的集體羞辱時代的反動者、犯錯者,以之為負面示範大舉宣掦的案例頻頻可見。即使在執行靜聲原則的咖啡館,私人立法者動輒威脅將人「驅逐出場」,也是在強碰社交的架構下,用一種隱性羞辱的方式,把肉眼看不見的紅色A字,或代表貶抑的星記號,強行披掛到犯禁的對手身上。在某個只有私我知道的秘密面向上,抬高自己,維持主觀認知優勢身分的精神勝利手法。觀察北捷決定正式終止手扶梯左側行走的新聞,不僅反方的意見一個字也沒有。而且引述網友回應,獨獨聚焦在被人強行借過的不愉快經驗,藉以宣告這種行為已經是令人無比討厭的共識。
社會性的集體怨恨往往另有隱蔽目標,表面上以A為對象的鬥爭,實際上是針對B而發。貼近北捷手扶梯和博愛座引起的爭論觀察,是一樁典型的倫理教學事件。一旦拉開距離,不難發現事情另有符應個別主觀立場的隱喻。例如家人工作壓力沉重,幾乎每日與閨蜜、小姨通電話,兩造總要互相訴苦好一陣子。又屢屢痛斥職場獎懲不公平,功勞總由長官領取。每次出門,對我總是宛如疾行軍,一個勁兒走在前頭不稍等人的作風頗有懷恨。有次在北捷手扶梯遇阻暫停,回頭張望,正好看見她懷著怨恨的眼神瞪著我。透過家人的視線,我將北捷手扶梯看成一處職業劇場的舞台,正在上演的劇碼則是公司男女抱怨上司催促,討厭動輒被人追趕引發焦迫煩燥的心情。其實在工作上,並不是每件事都真有致命的deadline,非急著處理不可。往往同時還要操煩家事、情事的公司男女渴望生活節奏緩下來,喘口氣,不時抽空在氣氛良好的咖啡廳享受下午茶,能休假那就最好不過了〔休假、喘息已是在人性化企業謀得職位者不可侵奪的人權。〕至於博愛座=好位子總被人佔據,很多事只對特定人士開放,輪不到自己。遂希望能藉由重新定義社會遊戲的規則,達到改變現況與既成秩序〔=自身宿命的隱喻〕,好讓作為一般人的自己也有機會站上更好的社會位置的目的。
如果把每一處空位看成社會資源與機會的象徵,多少空位為人所佔?又或佔而不用?就好像投資客買進空房並不自住,熱門地段一整棟住宅大樓夜間大半窗口都不亮燈。又有多少人利用制度的漏洞與後門,巧佔社會資源轉作個人生財工具?如同家人的抱怨:我的人生一大半都因為這些人以致不公平地被浪費掉了。好幾次跟隨家人出門,看見殘障車位被手腳完好的豪車主人合法佔據。家人不免嘀咕,明明我媽領有殘障手冊,得以減稅,又可申請優先使用保留停車位的權利,為什麼你不好好利用?怨嘆一家老實被人欺。
於是在作為統治的社會管理手段與日常反抗之間,空間的問題就和剝削感連結起來了。且在內心的隱喻層次,自動升格成為代表世代與階層的抽象符號。如果能取得關注並持續跟進這兩條新聞消費者的數據,以上論述操作的關連性咸信可以得到不少心證的支持。
被剝削感自我賦權,透過對上述象徵符號進行蔑視、吐槽、改造,種種深具微反抗意味的行動,從而避免與自己撼動不了的真正敵人直接對戰。透過目標轉移的策略性手法,事先做好防護措施,在不會招致反叛危險的情況下,傳達出己身的訴求。如果連我這種局外人都感受到了隱蔽其中的本旨,那我相信這場隱喻鬥爭所指的真正對象不可能不知不覺,繼續無動於衷。〔顯然,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戰略位置。選舉的時候使出一記大外割,把對手一舉推入大眾敵人的陣營當代表,提前獲得勝利,是各方陣營率常使用的招數。〕
同過去多數倫理教學的案例一樣,爭議中真正讓人在意的對象並非某個在手扶梯上的行走者,有可能是自己職場的上司,不懂配合故意作梗的同事,無意稍作停頓的時間,還有走在前端越來越無能應付的科技。
任何人自覺有須要,都可以坐博愛座,就算身體沒須要,只要座位空著,一樣可以安心坐下來。「壞老人」此一身分標籤適足以指證羞辱機制的存在,大社會藉以創造、維護秩序,在道德政治的場域,為成員們舉辦特別講座,進行倫理教學。一旦離開討論,回返日常,任何人都能承認,凡人其實都是普通人,沒有哪個人特別是壞的。這樣就可以看清楚,大凡曾通人都有「指責別人是壞人」以達到心理平衡的療癒須要;又或在羞辱機制的作用下,不知不覺落入類似的情境。如此,有關規矩的世代社會學為討論中的問題整理出以下幾個尖銳的要點:
(a)當個體加盟集體,藉由一個影武者式的「歹角」,往往能找到一處情緒製造、抒發、補充和再生的一條龍管道。每天都可以為故事中的負面樣本增加支持案例,與負面的強度,充氣,放洩,循環。情緒抒發的合理順位有可能被抬得太高,發洩未達療癒目標,反而造成了某種類似癮頭的效果,徒然為人作嫁,不僅打開心理治療的消費市場,也為政治從業員開闢龐大業務空間擔任無薪酬的義工。
(b)對已經成為習慣性規則的集體行為方式發起挑戰,當被挑戰的是昔日社會中堅分子,正在逐步失去光榮地位的自尊流失者,他們發現自己淪為社會的弱勢,被剝削感由此產生,因而無視大社會的趨勢及走向,為自己發起否認、反動、試圖挽回身分位階最終註定無效的一搏。戲劇性的巧合在於:挑戰他們的隱蔽性訴苦者,同樣也是基於被剝削感的示弱者=搶先宣告自己佔據受害、遭苦這一有利戰略位置的公司男女。所以,堅持博愛座必須虛位以待,以及習慣在手扶梯上行走的傢伙,其實和討厭他們的人處境相同,實為命運與共的戰友或同僚。
(c)手扶梯和博愛座的隱喻提供一處內心劇場,讓職場不盡得志的人有機會不再佯裝恭順,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因為慣於壓抑的情緒在螢幕前〔或現場〕得到釋放,〔相當於有些公司在內部房間設置高層人偶,供員工盡情暴打。〕藉此獲得充電式的滿足,有利轉身回到社會前台,在職場規矩的架構下,恪守規範,再度埋首拼命追趕業績與進度。
從抒情性的社會管理角度觀察,倫理的社會文本所揭露的爭議和教學機制,不只能形成抒發情緒的管道,還有柔性社會控制的作用。容我直白地說,這分明是一種遂行控制的公共儀式。
(d)每一次倫理爭議都可以視為一次選邊作戰的演習或遊戲,使社會成員日漸習慣、精熟於我們與他們之分。〔日本綜藝節目策劃好幾百人一起在大運動場玩選邊遊戲,最後勝出者得百萬。棚內來賓紛紛代表觀眾發言,太有趣了!好想下去玩!一定要得一百萬!博多華丸按例被排在最後發言,瞪著一雙鬥雞眼,以他慣有齒冷的笑容提示觀眾,與其得到百萬,我倒認為選邊遊戲的指揮官才是最好玩、最讓人嚮往扮演的角色。〕考察集體行動的邏輯,其真正的任務往往非常隱蔽,卻具有大張旗鼓的療癒效果。據悉它們之所以能夠擄獲人心的秘訣在於:摻入小確幸化的革命浪漫情懷作為其中一劑最重要的隱味,云云。
容我再多舉幾個例子,進一步從向陽的正面暸解「規矩」的社會性格。
疫情前家人帶我去日本,行前根據社群網站的指導,專門挪出時間,為我補上一堂失格旅人的倫理課。隨身包包不可以佔用一個位子,根據社群網站向國人呼籲,特別強調不在於有沒有人站著等,而是這件事情本質上就屬道德上的不可以。可是我看日本當代影視作品,餐廳,大眾運輸,頻繁在社會走動的人為自己的包包佔位很常見,完全只是無意識的過場,劇組並沒有額外安排旁人投以道德批判的眼光。之所以在日常道德場域會有這一條新產生的自覺性呼籲,想來重點在於近年觀光客大增,排擠到本地人的生活。道德和規矩從來都是基於現實須要的發明,而非天經地義確然有著是非對錯的條文。
今年暑假開始國興衛視重播孤獨美食家,永遠提著一只公事包的五郎桑,直到疫情中段的第十季,每次進入只有幾個座位的小食堂,一定隨手無意識把手提包、伴手禮,脫下來的西裝放上空座椅,就算店家牆上設置衣架,吧台只剩最後一個座位也一樣。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從來沒有發展成橋段。相對五郎總會禮貌詢問,我可以自己倒杯水嗎?還想再加點餐飲,可以嗎?有所動作前必會禮貌徵求店家同意。卻從來沒有問過,我可以把包包衣服放在這個空位上嗎?根據第二季片尾原作者訪談橋段,客串飾演店家的演員認為有機會在本劇出鏡實為莫大的榮譽,無論如何也想多講幾句台詞。可從來也沒有人發言提醒五郎,現在客人還不多,暫時放一下沒關係,待會兒如果有人進來,再麻煩您讓個位子。事實上,馬上就有人進來了,五郎看了看,並沒有後續動作,店家請新上門的客人擠一下,也沒有要求五郎讓出包包多佔的座位。說明對五郎世代來說,遇上這種情況,應該對攜帶行李負荷重物的人優先友善?還是等著用餐的客人權益排頭前?在大旅遊時代來臨以前,規矩尚未建立,指示應該怎麼做的倫理旗鏢,當時還沒來得及插在消費場所的大門上。
本世紀第一個十年,在我異地約會的背德紀錄裡,提著登山背包,無論香港還是日本,都有被小食店家婉謝入內的經驗。有一次正要入座,因為不諳外語,聽不懂人家說話,還被打掃清潔的大娘揚起掃把作勢趕了出來。社會轉型,迎來了觀光大潮。家人帶我舊地重遊,輕裝上街。同樣一位店家,老遠看見從機場直接殺到的觀光客,立時鞠躬招徠,歡迎入內。我們擠在推著行李箱的同胞陣中,處處感到制肘,不免有所怨嘆。可見這件頗為晦澀的事情,對於站上經營與消費不同位置的人,同樣感受萬分異樣的糾結。
拜網路保存資料之賜,至今仍可以查找得到,早先台灣官方發佈旅遊指導,宣稱引述日本方面的來源,多數餐飲店不允許吃剩打包,大概是考慮生食文化的因素,提醒赴日旅遊的國人注意,尊重當地文化規則。我看本地電視台反覆重播總是主動擔負民生政策宣導的日本綜藝節目,近幾年賣力宣傳剩食打包。劇組拜訪店家,餐畢訊問可否打包,獲允後如釋重負,一系列問答步驟全部納入固定橋段,加強放送。特別是特大盛料理作為吸客法門,引起風潮。老闆真有趣,人氣爆棚店,一口氣出現好幾處個性派的人情好店,就算你把送上桌的食物吃光光,也還是要端回廚房把碗公加滿,強制顧客把包括生魚片在內的日常餐食帶回續餐。可見社會倫理因時改變,將時間軸倒轉回去看,任何傳統都只是當下的發明,暫時性的因應。時間並不如鐵軌一般,整段整段依次接續,反而像並行的快慢車道,同為社會成員不同代際的時間,前後互有重疊。每個人接受大社會倫理教育的內容,很可能前後矛盾,互有落差。各自心中作為標準的規範,委實並不一致。所以,每次在日常道德的場域,遇上腦袋控固力,拒絕融化的人,總會聯想到家人抱怨一年到頭老被長官同事追著要資料,繳報告。下班後手機叮咚叮咚,就算出國旅遊,仍不時接到奪命連環扣。注意市場,東邊局部有變,西邊整個趨勢都不一樣了。時間緊迫,快跟上啊!追逐時間,何其辛苦,追逐最新社會行動的規範,亦如是。想想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表面與己相異,實相底下卻是戰友的同胞吧。
家人發簡訊詢問,經過一番探討,是否自信不會再踩到社會的地雷而感安心,比較不害怕出門了嗎?快了,就只差最後一兩步了。
餐飲場所的主人費心打造一個地方,常見兩種不同風格的經典個性。(a)店內的世界=現實世界的小宇宙,立在吧枱裡面,可以遇見各色各樣不同個性的人種。出租大叔,化粧品小姐,上班族,自由接案的開店企畫,全世界到處亂跑的管理顧門,還有徵信社職員。最美的風景就是與擁有不同經歷,不同生活風格的人接觸,以集合術語來講,獨特的自我和它的補餘,合起來才是完整的世界。(b)很可能源自資產階級,只允許上流階層進入的會員制俱樂部。利用條款或象徵性門禁,杜絕異物侵入,不容許雜質摻入的同質性宇宙,一個自我理想中的純粹世界=護城河圈圍起來的保護地。
雖然任何規矩一定都有屈折他人意志的意圖與作用。但我傾向將個性咖啡店的特殊規矩視為一種社交儀式。與店家人主同樣具有強烈個性,堅持做自己的人進入強碰,必先有一方退讓,將自己的個性收起,俯首,低身入窄門。疫情消退以後,我請無須記名的女生作陪掩護,從自家附近的早午餐街開始,每週從網路隨機㨂選一家個性咖啡館,特就進入場所的儀式,進行約會觀察,逐步擴展至外縣市與大社會核心區域,迄今累計近三十餘店家。體會其中相遇、溝通、較量、征服或臣服的意味,深為之著迷。每次來到崇尚淨聲,或附帶其他消費紀律的餐飲場所,彷彿來到一處規矩的格鬥場。面對店主,以個性與個性相搏的隱性方式,進行社會交往的互搏。
學生時代有次跟隨家人與一眾蜜友食酸菜白肉火鍋,恰逢左右鄰桌說話自然傳進耳朵,顯然都是高社經地位人士。我等一行,破褲拖鞋,搭配T恤帆布書包,發現誤入高尚場所,頓時感覺頗不自在。沒一會兒,有人發起模仿左右鄰桌以董字輩,總字輩互稱,氣氛始才熱絡起來。一位方頭大耳,光看面相就是福泰大老闆的中年人不以為意,摘下眼鏡,斜睨了我們一眼,接著向同桌友好娓娓講述,視線偶而偏投,似有心為我們這群桀傲少年上一課,導引進入大社會。他說自己參加精神導師主辦的義工活動,掃街,佈施一碗飯,必先收起向來支持其身分認知的慣習與姿態,洗盡鉛華。如此彎腰做起事來,才能淨化,贖罪,療癒,達到拂拭心靈灰塵,讓真我得以浮現,獲得比既有世俗社經地位更高的聲望。
依照這位商場老董的解析,規矩特多的餐飲場所=為特定類型的客人,刻意建制的門檻或試煉,跨不過者以為是羞辱,跨過門檻,立能尋獲一處心靈洗浴的神話場所。在我受社會規矩所困,跨出家門輒為不知如何措手足感到恐慌那陣子,在早午餐街遇見另一種可以相與對照的情況。
吐辦公室和家人的苦水,最能讓置身餐飲場所的人一下子聊開,興高采烈,不知不覺忘了節制音量。幾次坐在店內閱讀,總是難以抗拒鄰桌女子會的談話,彷彿她們對僱主、長官、同事、家人施予痛擊的言詞中,別有一種隱密的訊息傳達出來。特別是扮演聆聽的一方的表情及對應,磁吸般的魔力將我的注意力從書頁上硬生生移開,轉頭揣度她們內心運作的實況。或許敏感的店家正是從這裡觀察到,對說話的當事人來說,盡情說話比靜音更具療癒效果。原先打算專攻靜音市場的貴婦下午茶,順應來客須求,撕下貼在門口的規矩,自動轉型成為提供來客抱怨吐苦水,進行自我療癒的高分貝中心。
雖然不管多麼吵鬧的場合,我和家人只有為了點餐不得不進行的零星交談,除此,唯有靜默。但我始終覺得,在任何應該保持安靜肅穆的場合,因忘我聊天,發出打擾的聲音,不管是打擾到人,還是周圍環境,都不應該因此招來苛責的眼光。愈是打擾到你的聲音愈是代表有人正在快活,得意,風騷。套用文青美學的語感,任何場合的談興都應該受到祝福,世界上再沒有比踰越規則的笑語更美麗的風景。
我所知道很可能是全國第一家禁聲咖啡屋,取了一個響亮的法國名字,門口特別仿照法律條文的格式,寫上該店獨有禁聲的規矩。一個給人感覺非常nice的青年駐場維護秩序。我在現場就座,一再聽見有人說話,nice青年也不斷來到客人桌邊,半蹲式彎腰,細聲提醒,懇請結伴前來同坐一桌的好友莫要說話,打擾到鄰座。這邊有一點窸窣,那兒有幾聲咯咯,沒人把他宣告的規矩真當一回事。nice青年忙碌滿場飛,愁眉苦臉,憂頭蹙面越來越不耐煩。不得已,只好禮貌請一桌最為聒噪的女孩離開。一位女孩見到nice青年換了一張嚴肅的面容,欲辯已忘言,收拾書包發出兵砰兵砰表達不滿的聲音。另一位梳兩根辮子的同伴滿臉通紅,覺得自己受到當眾羞辱的處罰,怎麼說也太超過了,情緒失控連續將腦袋磕在桌子上,然後像個幼稚園繫圍兜兜的小孩,咧開嘴,嚎啕大聲哭起來。自此勝負逆轉,原先就算認同店家規矩的客人,也紛紛開口同情受到委曲的女孩。
曾經經過一處民間與駐軍共生的荒廢社區,磚牆上漆寫的標語脫落大半。保持嚴肅,禁止喧嘩。當喧嘩被當成反社會行為看待,有識之士就更應該故意喧嘩。
把自己的規矩=束帶,纏縳在上門、願意上門、歡喜上門的客人身上,有人感到不舒服,在座位上忸怩身體,看得出不好意思發作,然而多少有點排斥抗拒的心態。一樣米飼百樣人,當然也有從綑綁中得到莫大喜悅的M者。
多元民主架構下,你的個性你的喜好你的習慣你的價值觀是一回事,你要別人在法律保障你擁有財產處分權的屋子裡,遵守個人單方面訂立的規則,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佔據資本邏輯最高階位置的乃是一把保障財產處分權力的大傘,一旦進入這把大傘遮蔽的陰影範圍,人身權利伴隨空間一起被資產化,兩相混淆以後,來人就自動變成可以任憑空間業主處分的東西,不得異議。藉規矩武裝自己,捏塑出一個正在堅持做自己的自我,將之展示出來。有位學者就此做了一點可能不很道德的臆測,如果在個人心理的感受上,堅認每個人都是決然不同的個體,差異被放大,強化了難於異中求同的個性與堅持。作為一個異己者,遂很難接受其他異己者的態度。
反文化風潮以來,做自己這條路從一段、二段,持續走到三段,四段,五段,六段,路越走越寛,兩旁也越來越多不知通向哪裡的岔路和小巷。走著走著,不小心誤入其中一條,就叫「個性的悖論」。
既然規矩是一種社會動態,就應該是協商的概念,不當理解成單方面設定的固定模式。畢竟大社會的人口組合不是均質、齊一化的大理石狀態。袖手直陳,港式青江菜都不切,無論如何不願更換座位,表明希望客人嚴守規矩的態度。生食不建議打包,炸物就絕對沒問題,相對就是協商的語氣。
不知是否我的偏見?實在連我自己都很懷疑。威權時代開門做生意的店家沒那麼多規矩。不曉得會不會是因為強力政治搭配核心大論述,萬事都被收納進一個充滿規範指引的系統裡。支撐系統的棟樑垮臺,為了填補核心的空缺,又或早先受到壓抑的個性得以伸張,始才遍地開花,出現諸多個人立法者現象。例如自從我媽不肯出門,每週日父親穿上西裝褲截短以後變身陳雷、豬哥亮經典款式的家居服,趿雙破皮鞋,拖著菜籃車,領我去大菜市幫忙採買。臨近一處騎樓有位老人賣燒鵝,擺攤前總要在柱仔腳掛出年輕時候騎馬配劍的彩色蔣總統。烹製燒鵝曠時費工,須要提前一日預訂。顧客上門發張麻將當號碼牌,老頭兒兜裡留著相同的另一張對子,隔日湊成將眼者有鵝,莫論其他。每售出一隻燒鵝,老頭兒搖頭晃腦念一句口頭禪,規矩就是這樣。
父親去世後,我接下每週上市場幫母親採買的工作。另外一間生意很好的咖哩飯,主事的夫婦個性太強烈。對於咖哩醬汁應該澆淋飯上,摻拌就食,還是分開盛盤,一口咖哩,一口白飯,各有堅持。既有內部紛爭,也常干涉捧場的客人。知曉內情人士上門,總先在外張望,看清今日誰人輪值,再行打算。
進入現代以後,社會轉型不斷,社會倫理也一直隨之處在造山運動頻仍的活動期,昨是今非,今是明非,週期往往撐不過幾年,顯現動態發展的特徵。這不就是協商的真義嗎?也許哪天會有店家打出蒙特梭利餐飲的口號,把制定規矩的權力交付給上門消費的客人,換人做看嘜。同樣還是常常由才剛入職的助導攜帶簡單攝影器材,代替大社會的眼睛上門拍攝的老闆真有趣,人氣爆棚店,出現不只一位老闆,以客人為主,客人想吃什麼,就儘量想辦法做出指定菜色滿足客人。有位客人習慣點餐後到廚房禁地觀看炮製過程,吃飽喝足躺下來午睡,有位客人希望老闆陪他唱首小情歌,なんでもいい。部落客和社群網站興起之初,很多用心設計空間的新餐飲,明文不允許用餐客人在店內攝影,揚言控告擅自拿出相機拍攝環境和餐點的客人。幾年時間觀念轉變,現在除非為了徹底貫徹作為最高附加價值的隱密感,還有只限招待真正達官貴人出入的店家,戒慎恐懼,保留了對相機的恐懼症,幾乎見不到堅持把自己定位在時代後衛的商家,反而像我和家人這種絕不拍照的客人少見。家人好幾次帶我出國旅遊,行前預訂米其林餐廳用饍。果然驚艷,終於知道美食饕客所說不同味道在嘴巴裡開戰是什麼境界。中場以後,戴高帽的主廚兼老闆出來逐桌打招呼,一臉茫然站在桌邊,兩隻手掌搓來搓去不走開,なんで?幾次下來,家人始才領悟,當代名廚很少遇到無意與他合照的客人,一時想不出下一步該怎麼走,所以才會這麼尷尬,無意間炮製出一段時間的空檔。家人擔心不主動表示希望與主廚合照,乃至於害怕麻煩,搖手婉謝,會不會顯得沒禮貌,不懂規矩?著實懊惱苦悶了好一陣子。
可能因為太常在你儂我儂門口張望,主人索性請我進入,讓我坐在旋轉杯架旁邊擺好看的小桌過過癮。已經打過幾次照面,卻始終沒有說上話的幽靈上衣別著軍徽,下身穿一件腰圍寛大,及膝附近開始窄縮的肥腿褲,褲腳塞進長筒雨靴裡,彬彬有禮拿菜單請我過目。你儂我儂特調,爪哇,巴西,曼特寧,哥倫比亞,幾款除非走返古風,越來越少看到的定番,也有花式和浮羅特。〔將漂浮咖啡標示為浮羅特,這種中文音譯法從哪裡開始呢?值得一考。〕菜單上另有蛋蜜汁,同樣是扛上店名招牌的你儂我儂特調果汁。旁邊有人用國中生的幼犀字跡註記,超濃稠喔,還畫了一個鬼臉當簽名。學生時代常去的咖啡店,結束營業那天感觸良多,心緒稍有走神,不小心把人家的菜單放進書包,回家始才發現。後來索性收集咖啡店的菜單當紀念。九七那年,家人帶著仍具學生身分的我遊香港,我只對出現在重慶森林裡的蘭桂坊加州有興趣,從頭到尾打量服務生,一心一意想趁人家沒注意,把菜單收進背包帶回家。
前陣子才在淨聲咖啡館飽吃一頓眾人目光排頭的幽靈端來咖啡,自行到我對面就座。見我老半天不說話,開始自言自語,滿嘴發牢騷,渾身上下充滿早就過時尼采式超人的氣度。他說自己自居魔性的主位,狂妄蔑視咖啡館的靜聲規則,受不了同時代人思圖保全這一刻置身咖啡館感受到異常滿足的小確幸,才不會把輕聲細語遵守紅綠燈看成不了得的大事。起居出入,坐臥動靜,生活在無論做什麼事都有規矩的時代,最可怕的不是規矩被標準化、絕對化和神聖化,而是不守規矩被罪惡化。幽靈恍惚以為此世還在戰時,仰著頭睥睨向天空提問:戰場上還要受紅緣燈和輕聲細語的制約嗎?隨時可能爆發戰事的此時此刻,毋寧更須要能夠培養隨時可以爆發強烈身體動能的規矩。又向我吐嘈,眼前的時代好比是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坪,鋪滿了限制性的圖騰,自己則像一隻天生不馴的野狗,好想魯莽跑上去,徹底踩踏一番。幽靈自詡對秩序充滿華麗的仇恨,看待任何溫吞優雅全部不對盤。嗬喲,為了自由的翱翔,說著說著,發出一陣獸性獅吼,朝眼前規矩復辟的時代狠狠咆哮好幾聲。末了,自己也覺得此種狗吠火車的作為實屬巴嘎之舉,兀自嘿嘿嘿地痴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