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0|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名字是最短的魔法│艾諾拉 Anora (2024)

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是種「美國」的袪魅化
為何從Anora變成了Ani
Igor是男版的Anora/Ani

與其說這是現代版的<麻雀變鳳凰 Pretty Woman, 1990>,本片更像是現代版的<綠卡 Green Card, 1990>(兩部片居然是同一年的作品),只不過,本片是種「美國」的袪魅化,這個過去的夢想之地象徵的集體價值,不再那麼眩目能讓人忘記自己從哪裡來,也不再那麼包容使人知道該往哪去,如今已是個不論享有怎樣的外在條件,都無法讓人確信自我身分的時代。

片中最顯著的符號就是角色們的名字。本片以女主角(麥琪·麥迪遜Mikey Madison飾演)的名字為片名,但她一出場就自稱Ani,一旦他人喚她Anora,她還會堅持地糾正對方;相對於來源自拉丁文、代表「優雅女性」的Anora,她選擇了一個更甜美、更美式的Ani象徵放下親族的承繼,當Igor問她”Ani”這個名字代表什麼,她蠻不在乎的回道:「美國人不在意這些」,對她來說,唯有名字象徵的空白才是自由,甚至,要她是什麼她就能是什麼,她可以是招呼客人時說著酥麻軟語的體己甜心,也可以是任誰都惹不起的瘋狂「老娘」,而這種自主性也對應到她性工作者的職業選擇,當然編導西恩·貝克(Sean Baker)的鏡頭有過度美化的嫌疑,但重點更在女性的身體自主權,不僅透過身體展示、性服務得以經濟獨立,她也相當投入目前的生活、有自己的追求。

Ivan的出現,打破了Anora/Ani小世界的平衡。因不擅美語的Ivan使Ani不得不說起許久不曾講的俄語─語言則是第二種關於認同的符號,當Ani好奇Ivan是做什麼的(才能如此闊綽),後者的回答是讓她google自己「爸爸的名字」,也是這個細節,註定Ivan與原生家庭牽扯不清,他從來沒有Ani的自覺,某程度仍以家族姓名的象徵為傲,對那些責任、權力也只是口嫌體正直,就像是他最常問Ani的「妳玩的開心嗎?」,在他心裡這段回國學習管理家族企業前的小叛逃也只是一場遊戲而已。

Ani不可能理解有錢人的遊戲,看似享樂主義的她實際上有極強的職業道德也是認認真真地在過生活,所以當Ivan向她求婚時,她才會問了不下一次「Are you serious?」,不僅是出於不可置信,更想確認這個意外之舉配不配得上她對人生的那份慎重,也因此,在後來Ivan形似拋下她跑路,她也只希望能和他「談一談」,對她來說口頭上的承諾和無名指上的那顆鑽戒一樣重要。

可以預期前半段兩人世界有多甜、後半段就會面臨多大的衝突。Ani的嬌妻身分先是遭遇Ivan父親手下:Toros、Garnick的貶損,他們稱她「妓女」,Ivan則反駁她是「跳艷舞的」,前者是字面上的污名化但後者的模糊其詞實際也是種「隱」以為恥,即使姓名可以是空白無意義的,但身分卻仍是任人批判的沈重;在Toros、Garnick再加上Igor初相見的荒謬場景,他們同時都在用非母語猛力輸出各自的道理,不論是語意誤解或是立場不同,Ani都放棄解釋「自己過去是誰」,而不斷強調「自己現在的身分」、想知道「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而這場徹底失敗的溝通像是總結電影前半段的精華,沒有任何中介的語言能直譯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們的內心想法,最終Ani的狂亂尖叫完美呈現了這個世代人們溝通上的崩潰和絕望。

電影後半的本質是一場公路電影,重心不在找尋Ivan(擺明會不斷撲空但最終肯定會找到),而在這台車上四人關係的變化。這段也帶出本片的第二男主角Igor(尤里·鮑里索夫 Yura Borisov飾演),當Ani被壓制在這群男性權力結構下,Ani便以瞧不起Igor作為虛弱也殘酷的回擊,她沒發現Igor活脫脫是男版的自己,他們同樣用身體幹活(圍事vs性工作)、同樣背負刻板印象(8+9 vs拜金女),也因為Igor壓制失控的她而有許多肢體接觸,Ani借此嘲諷Igor肯定感到興奮但是個沒膽侵犯她的「娘炮」;在許多類似情節裡,逞口舌之快是沒有好下場的,但更現實的情況是,在這個互相傾軋的潛規則中,這卻是Ani對近乎殘破的自尊最後的反撲,以性作為生存之道也以性作為最大的武器,不過西恩·貝克寧可一廂情願地相信向來有用的去勢化、陰性羞辱會失去法力,於是讓Igor對Ani的屢次羞辱總不以為意,呈現出人們或許能夠不因為性別、利益而勢必對立,更能專注於彼此的相似而產生認同,一如Igor可以和Ani一樣是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異數,他可以體貼溫柔、是奶奶的乖孫子,就像她身上的刺青、聽的歌單自有品味、在異色環境裡仍能保持純真。

「找出Ivan」使車上四人變成一個共同體,Toros、Garnick也不再針對她的職業、身分進行攻擊,尤其當最終魔王出場─Ivan的父母,更凸顯了他們都只是(不得不)聽命行事的小螺絲,也揭開所有抓馬的癥結不只因為Ani的身分,更是因為這個婚姻本就不該發生、不被允許,等同「Ani主張自己妻子身分的合法性」這整件事不該存在一般,像極了一個政治的隱喻,所有小人物掙扎自己存在的意義都能被當局一筆勾銷。

西恩·貝克顯然沒有那樣的野心,但他依然站在他創造的角色這一方,或許這一切的徒然仍然有其意義,於是在片尾Ani依然慣性選擇用身體償還Igor對她的善意,但她奮力掙脫Igor吻她的企圖─這是<麻雀變鳳凰>的設定,親吻只保留給真心愛上的對象─也在此時她從憤怒轉為哭泣,而Igor只是溫柔地將她攬入懷中;這是世上最容易淪為獵物也因此得要最懂得生存的女孩的倔強,第一次那麼不設防地暴露脆弱,這一刻,她變回了Anora,回到最初這個名字內涵的柔軟,彷彿一場遊戲一場夢,醒了,依然有韌性還能重新開始。

如今,無法仰賴一個國家概念定義你我是誰、保障做夢的權力,任世界上流傳各種版本的現實,人們藉著不斷強化歧異以確立自己的身分,在撕裂中必然只有失落,但在難以想見之處,我們或許沒有想像的那麼不同,模糊曖昧中,留給溫柔一點餘地,而能成為Anora和Ani,夢想童話但不必需要童話,不一定有恨、也不一定幸福,理直氣壯地瘋狂,毫不後悔地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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