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中和陌生人萌生一段不期然的感情…談論這部<邂逅在六號車廂 Hytti nro 6>(2021),必定繞不開情節架構類似的<愛在黎明破曉時 Before Sunrise>,在這個對照中,不難發現後者背後的美式文化如何建構人們對於浪漫戀情的想像─縱然編導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歸屬於相對小眾的美國獨立電影圈,又或者說正是有別主流的觀照使他敏銳於當代人們「交心」的匱乏,只是伊森·霍克(Ethan Hawke)、茱莉·蝶兒(Julie Delpy)這樣的選角難免流於俊男美女的套路,倆人的化學反應顯而易見地推進觀眾的期待,然而在影史上<愛在黎明破曉時>對於機會/命運、浪漫/現實的論述的確需要三部曲(更偏向前兩部)才算完整,僅停留在第一部曲的殘念則有那麼些一廂情願自溺的味道。回過頭來,<邂逅在六號車廂>雖然有著相同的架構,但在設定、敘事、動機上全然不是<愛在>那麼回事,正因它缺乏火花而極具說服力,前半部稍嫌緩慢枯燥的節奏卻讓後半的情緒顯得異常真實。
本片為芬蘭導演Juho Kuosmanen的作品,講述一名芬蘭女學生Laura在俄國留學時與文學教授Irina發展成情人關係,而開始了一段被情人放鳥的北極圈旅行。這部片呈現俄羅斯的常民樣態和嚴酷的氣候,對亞熱帶的我們或是歐美主流觀點都免不了獵奇的窺探,更深的覺察是少了明媚風光、異國幻想的催化,縱然鳥不生蛋、險惡環境掐滅浪漫的情懷,愛與被愛的渴望仍放諸四海皆準,而Laura和隨後相遇、共用六號臥舖車廂的礦工Ljoha之間,不僅橫亙著階級、背景的鴻溝,兩人從外到內的設定都使觀眾難以陷入粉紅泡泡的想像,而這些令人無感的反倒顯然令人欣慰:在最不起眼的人身上,一樣有被善良與溫柔對待的機會、相愛的機會、理解和被理解的機會。
Laura和Ljoha不就是螢幕外的我們嗎?
開場Irina邀請朋友來家裡為Laura送行,表面上後者理應是主角,但所有話題全以Irina為中心,一名朋友甚至問「Laura是誰?」另個朋友則意有所指地說「Laura是Irina的『房客』」,後續旅程Laura也在通話中感受到Irina逐漸冷淡,Laura幽幽說出:「妳不會讓自己寂寞」,攤開了兩人表象的依存關係,Laura不過是一頭熱,她對Irina擁有的一切懷抱不切實際的憧憬,熱切地希望成為她美好生活的一部分。同樣地,這趟旅程事實上對Laura本身沒有多大意義,僅僅始於兩人想去看看Irina常提到的摩曼斯克岩畫遺跡,「知道我們來自哪裡很重要、認識過去就會更容易理解現在」這是Irina(與她那群學者朋友)老愛掛在嘴邊的高調,然而隨著劇情展開,暗示Irina很可能根本沒造訪過位於北極圈的摩曼斯克(否則怎會不知道冬季根本無法到達,當地計程車司機只是說:「或許那些科學家、考古學家是搭直升機去的吧」無意諷刺卻充滿諷刺),對於Laura大老遠穿越半個俄羅斯卻無法抵達終點也只說了聲「太可惜了」,摩曼斯克岩畫成為了一個空中樓閣般的符號,代表學術性的探究無法成為誰的領悟、代表Irina給不起的承諾,也徹底拆穿Laura想要一個速成解答的無望。
身處一地冰凍與荒涼,Laura這個異鄉人所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本片第一句對白:「關於逃離,要深知的不是逃去哪裡而是逃離那裡」,或許早已透露出Laura的內心癥結,她嚮往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實際上卻是困惑於自己本質的逃離,妄想他人的答案填滿她內心的空白、妄想他人的現在取代她無以名之的過往;這段終究讓她面對自我的旅程,令人聯想到<久美子的奇異旅程 >(2014),除了同樣的冰天雪地外,Laura與久美子都在尋找某種寶藏近乎執念,而兩人最終都沒能達到彼岸。
久美子這個源自「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莫名「奇幻」─一個日本女子凍死在雪地中,身上有著一張柯恩兄弟(Joel Coen、Ethan Coen)<冰血暴 Fargo>(1996)的劇照─某程度久美子是邊緣人又某程度是她對身處當下的厭棄造成了她的格格不入,她始終認定寶藏屬於一心一意相信的人,正如聖經所說「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不管在他人眼中有多痴傻,她的信,擔負得起那樣的代價;而Laura卻是在旅程失去意義後,依然試圖前進,那樣的心境更像是「都走了這麼遠,若就此放棄一切不就沒有了意義」,只是此刻的動力已不再為了別人,就算最終她依然沒能見著岩畫,那份「未能完成」更代表Laura接受了他人「未能完成」自己強加的憧憬,隔著大海她在冰天雪地看到的空無卻照見了自己,而這段覺醒的旅程,相當依賴Ljoha推進她去完成,不去問可能白費力氣的可能、不去問Ljoha自己能否從中獲得什麼,那一份毫無保留的成全,即使殘念也都被輕柔地完整包容。
這是愛情嗎?更像是在茫茫人海(人際之間的惡寒對比著極地的嚴酷)中,我們多麼希望毫無利害地被瞬間觸動。
Only parts of us will ever
從來都只有局部的我們
touch only parts of others —
觸動到部分的他人
one’s own truth is just that really — one’s own truth.
自身持守的真相終究是 — 自我的真理罷了
We can only share the part that is understood by within another’s knowing acceptable to
我們只能分享他人所接受的部分
the other — therefore so one
因此個體的絕大部分
is for most part alone.
是孤獨的存在
As it is meant to be in
這意味著
evidently in nature — at best though perhaps it could make
顯然地天性 — 最多也許是
our understanding seek
讓我們得以理解
another’s loneliness out.
尋見他人的孤寂
劇中引用了這句瑪麗蓮‧夢露的詩作,當夢露成為了流行符號,她的多樣性便成為了不為人知、不見天日的月之陰影,當「本質」、「孤寂」、「心靈」…變成特定群體說話的腔調,這些意涵又如何被人心承載、脫之於口?生長在「最幸福的國家」,Laura依然有無法被了解、沒有來由的孤獨,卻在與自己國籍、階級、背景、學識、經歷全然不同的Ljoha身上,獲得了某種已算幸福卻仍不滿足的「諒解」。
依循著傳統起承轉合的結構發展,兩人從互看不順眼,因為逼仄的車廂而迫使親近。他們並不像<愛在>聊的多麼詩意、富哲理,第一次較長的對話,Ljoha質疑Laura為什麼要去看岩壁、看完之後呢…. Laura則著墨於Ljoha攢錢的目標以及又要開怎樣的公司…一個追問「然後」、另一個朝細節深挖,問題背後的問題都是兩人無法回答的痛處。但當Ljoha對Laura提出邀請而Laura轉念接受的那一刻起,他們岔出一段屬於他們的旅程,又在未料Laura丟失了紀錄留學生活的錄影機,揭穿了她最脆弱的一面:「我以為我會更想念Irina,但我只是懷念她看我的樣子,我是個爛人…」此時Ljoha轉個話題邀她一起慶祝火車即將抵達目的地,懂得珍惜的人總是懂得四兩撥千斤的重要,屬於勞動階層的Ljoha是那種願意為了值得的人、值得的時刻傾盡所有的人,那也是他唯一能表達在乎的方式;當他看著Laura為他畫的素描,在感動裡他也看到了彼此之間的落差,他永遠無法以她需要的方式凝望她,在某種自覺不如中,不擅長道別的他將兩人的可能或不可能交給了命運。
她留下一道訊息、他便放下一切前來找她,成為全片細膩舖墊之後情感最濃烈的時刻。我們一同目睹了最不可能浪漫的地方頓時化為最溫暖的地方,他們的重逢是:當我尋找你而不可得,你卻願意就著蛛絲馬跡而找著我,偌大的天地也只剩你我。不願道別的Ljoha留給Laura一張拙劣的她的畫像,紙背寫著「我愛妳」,那個意涵超越了語言、超越了表意,就算不寫、不說,她都懂得。最終,她沒有回頭,否則擺在他們面前的又會是什麼呢?然而最美之處正是那一瞬彼此的確認。在一片白茫的荒蕪裡,他們告訴我們,仍有一種浪漫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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