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書寫的典範——陳列〈玉山去來〉
本文節選自永遠的山。內容敘述作者攀登玉山的過程，及其在峰頂觀山觀雲的深刻感懷。文中既描繪了玉山山勢與雲霧之美，也抒發對天地自然與臺灣故鄉的戀慕之情。
玉山為東亞第一高峰，是欣賞峰巒美景、觀察高山生態的最佳地點。作者以細膩的觀察與描繪，將山的千百種容貌和姿色一一展示，令人充分領受形貌萬千、色彩多變的視覺美感。登頂之後，具體描摹雲的顏色與形狀、喧囂狂放與沉寂安靜，賦予山雲遒健的生命力，玉山的雄闊壯美如現眼前。描述自然景觀之餘，作者轉入內在自我的省思，內心的體悟流瀉於筆端，更增添深沉的情味。
玉山主峰
一
崎嶇的碎石小徑在無邊的漆黑中循著陡坡面曲折上升。我臨時隨行的一支欲登玉山頂觀日出的隊伍，自從出了冷杉林，進入海拔約三五五○公尺的森林界線以後，已因成員體力的不一而斷隔為好幾截。我看到他們的手電筒或頭燈的微光點綴在上下的數個路段上，在黑暗裡搖晃。那些不時閃現的人影、岩坡和低矮的圓柏叢，全如魅影般。
由於沒有了樹林的遮擋，風稍大了，夾著凌晨近四時的森冷寒氣，從難以辨認的方向綿綿襲滲而來。裹在厚重衣服裡的身軀，卻因吃力攀爬而是熱的。四周也仍相當安靜，只有偶爾從那寂寂黑色中響起的前後人員的傳呼應答，或是石片在暗中某處唰唰滑落滾動的聲音。我一邊聽那聲音在我身旁飄浮懸蕩，一邊聽著自己的心跳和踩在碎石上的跫音，一步步地繼續往那黝黑的高處摸索，彷彿是史前地球上的一個跋涉者。
經過幾小段碎石坡以後，矮樹也漸少了，風，卻更強勁，陣陣拍打著身邊的裸岩，咻咻颳叫。我斜靠在一處樹石間休息，腳下的急斜坡掩沒在黑暗裡，而很遠很遠的底下，是數公里外嘉南平原上和高雄地區依稀聚集的燈光。天空仍是濃濃墨藍，只有很少的幾顆很亮的星。
第一段：描寫隨登山隊在黑暗中登頂，寒氣森冷，大地一片寂靜。(1)情景相生相融：以客觀環境的詭險幽祕，搭配主觀心理的恐慌，產生情與景相生相融的藝術效果。(2)描寫感官呈現：黑夜傳呼聲、石片滑落聲、心跳聲、跫音、風聲之聽覺描摹，兼及視覺上如頭燈微光、遠處的燈光與星光。
路愈往上愈坎坷，呈之字形一再轉折，沿鬆脆的石壁而上。我儘量調整呼吸，配合著放下每一個斟酌過的步伐。而就在這專注中，天終於開始轉亮，晨光漸漸，在我身旁和腳下開始幽微浮露出灰影幢幢的巉岩陡崖。驚懼的心反而加重了。
到達位於玉山山脈主脊上的所謂風口的大凹隙時，形勢大改。山野大地好像在我來不及察覺之際忽然在我腳下翻轉了半圈，上坡時一路被暗暝龐大的嶺脈遮住的東邊景觀，轉瞬間出現在我一下子舒放拉遠開來的眼底裡。大斜坡、深谷、北峰，以及從北峰傾斜東去的山嶺，都在薄薄的曙色風霧中時隱時現。寒風囂叫，從那屬於荖濃溪源頭的谷地吹掃過來，沿著大碎石坡，直向這個風口猛衝。我緊緊倚扶著危巖，努力睜眼俯瞰錯落起伏的山河，心中也一陣陣的起伏。
第二段：敘述登頂山路的坎坷，以及天色漸開後所見的危崖陡壁。到達風口時，寒風囂叫，景象壯闊。(1)以時間為線索寫景：景物的描繪隨時間有所不同，天色轉亮，山石陡崖幽微浮現；曙色漸明時，北峰時隱時現，可見山河起伏。(2)情景交融：見到錯落起伏的山河，「心中也一陣陣的起伏」，寫景之外，更有心理的投射。
然後，當我手腳並用地爬過最後一段顫巍巍破碎裸露的急升危稜，終於登頂後，我就看到那場我從未見識過的高山風雲激烈壯闊的展覽了。
第三段：終於登上峰頂，看見前所未見的高山風雲。以登頂總結，為其後所見奇景預作鋪墊。
二
這是四月初的時候，清晨近五點，我第一次登上玉山主峰頂。當我正是氣喘吁吁，驚疑的心神仍來不及落定時，山頂上那種宇宙洪荒般詭譎的氣象，剎那間就將我完全鎮懾住了。
一片洪荒初始的景象。
大幅大幅成匹飛揚的雲，不斷地一邊絞扭著，糾纏著，蒸騰翻滾，噴湧般綿綿不絕從東方冥冥的天色間急速奔馳而至，灰褐乳白相間混，或淡或濃，瞬息萬變，襯著灰藍色的天，像颶風中翻飛的卷絲，像散髮，狂烈呼嘯，洶洶衝捲，聲勢赫赫，一直覆壓到我眼前和頭上，如山洪的暴濺吟吼，如宇宙本身以全部的能量激情演出的舞蹈，天與地以及我整個人，在這速度的揮灑奔放中似乎也一直在旋轉搖盪著，而奇妙的是，這些雲，這些放肆的亂雲，到了我勉強站立的稜線上方，因受到來自西邊的另一股強大氣流的阻擋，卻全部騰攪而上，逐漸消散於天空裡。
而在東方天際與中央山脈相接的一帶，在這些喧囂狂放的飛雲下，卻另有一些幾乎沉沉安靜的雲，呈水平狀橫臥，顏色分為好幾個層次，赭紅的、粉紅的、金黃的、銀灰的、暗紫的，彼此間的色澤則細微地不斷漫漶濡染著，毫無聲息，卻又莫之能禦。
第四段：刻劃登頂之後所見的高山雲相。(1)寫雲的動態：以飛揚、絞扭、糾纏、蒸騰翻滾、奔馳、衝捲、山洪暴濺、舞蹈等動作描寫雲的形象變化萬端。(2)寫雲的靜態：水平狀橫臥，色澤不斷漫漶濡染，無聲無息。(3)寫雲的色澤：灰褐乳白、赭紅、粉紅、金黃、銀灰、暗紫，用字優美精準。(4)寫雲的個性：以狂烈呼嘯、山洪吟吼描寫雲聲勢赫赫。(5)特意以整段是一個句子的方式，將雲快速變化的狀態，連續不斷、糾纏翻騰的氣勢呈現出來。(6)妙用譬喻：如卷絲、如散髮。
然後，就在那光與色的動晃中，忽然那太陽，像巨大的蛋黃，像橘紅淋漓的一團烙鐵漿，蹦跳而出，雲彩炫耀。世界彷彿一時間豁然開朗，山脈谷地於是有了較分明的光影。
第五段：描繪初升的旭日光華絢爛。在山雲光與色交綻中，簡潔勾勒太陽蹦跳而出的動感與山景的變化。
這時，我也才發現到，大氣中原先的那一場壯烈的展覽，不知何時竟然停了。風雖不見轉弱，頭頂上的煙雲卻已淡散，好像天地在創世之初從猛暴的騷動混沌中漸顯出秩序，也好像交響樂在一段管弦齊鳴的昂揚章節後，轉為沉穩，進入了主題豐繁的開展部。
我找了一個較能避風處，將身體靠在岩石上，也讓震撼的心情慢慢平息下來。
第六段：描寫煙雲淡散，心情亦隨之平息。以天地創造、音樂變化譬喻秩序與平穩，收束前段的衝捲、激盪，作為下一刻沉靜的前奏。
三
啊，這就是臺灣的最高處，東北亞的第一高峰，三九五二公尺的玉山之巔了，嶔奇孤絕，冷肅硬毅，睥睨著或遠或近地以絕壑陡崖或瘦稜亂石斷然阻隔或險奇連結著的神貌互異的四周群峰，氣派凜然。
名列臺灣山岳十峻之首的玉山東峰就在我的眼前，隔著峭立的深淵，巍峨聳矗，三面都是泥灰色帶褐的硬砂岩斷崖，看不見任何草木，肌理嶙峋，磅礴的氣勢中透露著猙獰，十分嚇人。我想，在可預見的未來，我是絕對不敢去攀登的。
南峰則是另一番形勢：呈曲弧狀的裸岩稜脊上，數十座尖峰並列，岩角崢嶸，有如一排仰天的鋸齒或銳牙。白絮般的團團雲霧，則在那些墨藍色的齒牙間自如地浮沉游移，陽光和影子愉悅地在獰惡的裸岩凹溝上消長生滅。而二公里外的北峰，白雲也時而輕輕籠罩，三角狀的山頭此時看來，相形之下就可親近多了，在綠意中還露出了測候所屋舍的一點紅。
第七段：寫作者在玉山峰頂上，觀看玉山東峰、南峰和北峰。移動視角轉寫山勢、山容與其性格。(1)主峰—傲然挺立、冷肅孤絕。(2)東峰—巍峨高聳。(3)南峰—崢嶸尖銳。(4)北峰—親切可人。
中央山脈的中段在似近又遠的東方，大致上，或粉藍或暗藍，從北到南一線綿亙，蜿蜒著起起伏伏，自成為一個更大的系統，兩端都溶入了清晨溶溶的天光雲色裡，中間的若干段落也仍被渾厚的雲層遮住了，但浮在雲上的一些赫赫有名的山頭，卻是可以讓我快樂地一邊對照著地圖一邊默默叫出它們的大名：馬博拉斯、秀姑巒、大水窟山、大關山、新康山……。它們一一來到我的心中。
我站起來，在瘦窄的脊頂上走動。落腳之處，黑褐色的板岩破裂累累，永在崩解似的。岩塊稜角尖銳，間雜著碎片與細屑，四下散置。我就在這些粗礪又溼滑的碎石堆中謹慎戒懼地走著，辛苦抵擋著從西面吹來的愈來愈強盛的冷風。我勉強張眼西望，看到千仞絕壁下那西峰一線的嶺脈和楠梓仙溪上游的一段深谷，都蒙在一片渺茫淡藍的水氣裡。阿里山山脈一帶，則遠遠地橫在盡頭，有如屏障一般，山與天也是同樣粉粉的淡藍，只是色度輕重不一而已。
第八段：寫中央山脈中段有名的山頭、玉山西峰和阿里山山脈。以中央山脈與阿里山群峰顯現視野遼闊，與眼見群山的震撼。
實在非常冷。我恍悟到耳朵幾乎凍僵了，摸起來麻麻刺刺的。那支登山隊的幾位隊員在急勁酷寒的風中顫抖著身子。有人得了高山症，臉色一陣白似一陣，呼吸困難，身軀直要癱軟下來的樣子。我的溫度計上指著攝氏二度。
第九段：寫玉山頂上的嚴寒。以「冷」、「寒」凸顯登頂氛圍。
四
後來我才曉得，山有千百種容貌和姿色。
這一年來，我三次登上玉山主峰頂。一月中旬，有一次我在雪花紛飛中穿過冷杉林之際，曾被那深厚溼滑的冰雪地阻斷了最後的一段一公里多的登頂路程。繼四月初的初登經驗之後，六月底，我大白天二度登臨，只見溼霧迷離，遠近的景觀幾乎都模糊一片，只有偶爾在那霧紗急速地飄忽飛揚舞踊的某個瞬間，才隱約露出局部的某個斷稜或山壁。
但隔一週後摸黑再上山時，遭遇竟又迥然不同。難得的風輕雲也淡。最迷人的則是日出前後東北方郡大溪一帶的景色。在那溪谷上，霧氣氤氳，濛濛寧謐的水藍。層層疊置著一起從兩旁緩緩斜入溪谷地的山嶺線，便全都浴染在那如煙的藍色裡，彷彿那顏色也一層疊著一層，漸遠漸輕，滿含著柔情。
第十段：寫三次登玉山頂，天候不同，所見景觀各異。綜言一年之中數度登頂所見，呈現玉山千百種風姿，也點出作者一年來流連山中，經歷各種氣候而景觀也隨之多變：冰雪覆蓋、風雲詭譎、煙霧迷濛、雲淡風輕。作者面對大自然生成變化，感受「變」的根源，亦即宇宙的運行剛健不息，遠非人力所及，面對莊嚴廣闊的大自然，人世間的煩憂、憤懣已不必掛懷，作者如赤子般戀慕天地，心靈獲得啟迪、淨化，生命境地油然提升。
這個早晨，似乎仍是地球上的第一個早晨，永遠以不同的方式和樣貌出現的高山世界的早晨。當旭日昇起，在澄淨的蒼穹下，臺灣五大山脈中，除了東部的海岸山脈之外，許多名山大嶽，此時都濃縮在我四顧近觀遠眺的眼底，所有的那些或伸展連綿或曲扭褶疊的嶺脈，或雄奇或秀麗的峰巒，深谷和草原，斷崖和崩塌坡，都在閃著寒氣，變動著光影，氣象萬千，整個的形象卻又碩大壯闊，神色則一般地寧靜無比。這個時候，光和風雲，以及其他什麼時候的雨雪雷電，都瞬息萬變地在這個山間世界裡作用嬉戲，讓山分分秒秒地改變著它的形色與氣質。然而就在那捉摸不定的特性裡，透露的卻又是巨大無朋，如如不動的永恆的東西，讓人得到鼓舞與啟示的東西，例如美或者氣勢，動與靜的對立與和諧，生機與神靈。
第十一段：作者在變動的自然界中感受到其背後的永恆。(1)變化與永恆映襯：自然界瞬息萬變，其中卻透顯著永恆不變的本質，帶給人鼓舞與啟示。(2)抒發哲思：由描述自然景觀轉入內在的省思與體悟，使文章更深沉有味。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玉山頂來回走動，隱約體會著這一類的訊息，時而抬頭四顧巡逡，一邊再默默念起各個山峰的名字。一種對天地的戀慕情懷，一種臺灣故鄉的驕傲感，自我心深處汩汩流出，一次深似一次。
第十二段：湧現對天地的戀慕情懷，與對臺灣故鄉的驕傲感。點明主題，抒發情懷總結全文。
- 玉山：此指玉山山脈之主峰，位於南投縣信義鄉、高雄市桃源區及嘉義縣阿里山鄉之交界處，標高三九五二公尺，為臺灣第一高峰。
- 冷杉：常綠喬木，是臺灣高海拔山區的寒帶樹種。
- 圓柏：常綠喬木，是臺灣高山上常見的常綠針葉樹。因風雪侵襲，樹身常形成糾結的蹲踞狀。
- 魅影：鬼怪的影子。魅，音ㄇㄟˋ，傳說中的鬼怪。
- 森冷：形容寒氣逼人。
- 襲滲：侵襲滲透。
- 跫音：腳步聲。跫，音ㄑㄩㄥˊ。
- 黝黑：深黑。黝，音ㄧㄡˇ。
- 坎坷：音ㄎㄢˇ ㄎㄜˇ，地勢不平。
- 幢幢：搖曳不定的樣子。幢，音ㄔㄨㄤˊ。
- 巉岩陡崖：險峻的山石，陡峭的懸崖。巉，音ㄔㄢˊ，山勢高峻。
- 暗暝：幽暗。
- 北峰：標高三八五八公尺，臺灣百岳名峰之一，有最高的氣象觀測站設於此。
- 囂叫：喧嚷、怒吼。囂，音ㄒㄧㄠ。
- 荖濃溪：發源於玉山群峰，與楠梓仙溪合成高屏溪後，注入臺灣海峽。
- 顫巍巍：顫動的樣子，此處指山稜土石破碎，一碰觸即鬆動，也暗含心驚膽戰的意思。巍，音ㄨㄟˊ。
- 危稜：險峻的山稜。稜，音ㄌㄥˊ，物體兩平面相連接而形成凸起的角。
- 吁吁：音ㄒㄩ ㄒㄩ，喘氣聲。
- 宇宙洪荒：指天地的初始狀態。宇宙，天地、天下。洪荒，原始的太古時代。
- 詭譎：音ㄍㄨㄟˇ ㄐㄩㄝˊ，變化多端的樣子。
- 鎮懾：鎮壓威嚇，使人心生恐懼。懾，音ㄓㄜˊ，恐懼。
- 颶風：熱帶氣旋，多發生於海上的猛烈旋風。颶，音ㄐㄩˋ。
- 洶洶：氣勢盛大的樣子。
- 赫赫：顯明盛大的樣子。
- 赭紅：暗紅。赭，音ㄓㄜˇ，赤褐色。
- 漫漶：指因水分過多擴散而使其模糊不清。漶，音 ㄏㄨㄢˋ。
- 濡染：浸溼沾染。濡，音ㄖㄨˊ，沾、染。
- 莫之能禦：無法抵擋。語出孟子盡心上。
- 烙：音ㄌㄠˋ，灼烤。
- 開展部：為奏鳴曲式的一部分，通常是用以開展樂曲主題。
- 嶔奇：山勢高峻的樣子。嶔，音ㄑㄧㄣ。奇，亦作「崎」。
- 睥睨：音ㄅㄧˋ ㄋㄧˋ，本意為斜眼看人，在此有傲視之義。
- 嶙峋：音ㄌㄧㄣˊ ㄒㄩㄣˊ，山石峻峭的樣子。
- 磅礴：音ㄆㄤ ㄅㄛˊ，雄偉盛大。
- 崢嶸：音ㄓㄥ ㄖㄨㄥˊ，高峻貌。
- 綿亙：延續不斷。
- 溶溶：此指明淨潔白的樣子。
- 粗礪：粗糙。礪，音ㄌㄧˋ，粗的磨刀石。
- 楠梓仙溪：發源於玉山，流經嘉義縣、高雄市，與荖濃溪匯流成高屏溪。
- 舞踊：舞動跳躍。踊，音ㄩㄥˇ，跳躍。
- 郡大溪：位於玉山東北，為濁水溪重要支流之一。
- 氤氳：音ㄧㄣ ㄩㄣ，煙霧瀰漫的樣子。
- 謐：音ㄇㄧˋ，安寧、寧靜。
- 蒼穹：也作「穹蒼」，天空。穹，音ㄑㄩㄥ。
- 五大山脈：指臺灣五條南北走向的主要山脈，分別是：雪山山脈、阿里山山脈、中央山脈、海岸山脈、玉山山脈。
- 無朋：無法相匹比。朋，相比。
- 如如：佛家語，指永恆常存。
- 四顧巡逡：指目光游動。巡逡，應作「逡巡」，徘徊不進的樣子。逡，音ㄑㄩㄣ。
- 汩汩：音 ㄍㄨˇ ㄍㄨˇ，此指源源不絕。
內容分析
玉山之壯美，早在清 郁永河 番境補遺就有這樣的描述：「玉山在萬山中，其山獨高，無遠不見；巉巖峭削，白色如銀，遠望如太白積雪。四面攢峰環繞，可望不可即，皆言此山渾然美玉。番人既不知寶，外人又畏野番，不敢向邇。每遇晴霽時，在郡城望之，不啻天上白雲也。」玉山去來是一篇記敘兼抒情的散文，內容分四大部分：
1.玉山高峻，攀登艱難
作者以敏銳的觀察力，描述凌晨攀登玉山峰頂過程中所見所聞的景象與心情。如在一開始，無邊的漆黑中循著陡坡面曲折上升，只有手電筒和頭燈的微光搖晃，人影與樹影就如魅影，安靜中可聽見前後應答、石片唰唰滑落滾動與咻咻風聲。透過對景象的書寫，暗示登頂的艱辛，並從此展開坎坷的登山之途。在天色漸開之後，作者見到錯落起伏的山河，「心中也一陣陣的起伏」，寫景之外，更有作者主觀心理的投射。
2.高山風雲，動靜皆美
文中對雲的摹寫十分動人，用字雖然精省，卻能準確地勾勒出雲的動態與靜態，顏色與形狀，將雲的素淨和華麗完全呈現。
3.玉山頂上，觀照群峰
玉山東峰、南峰和北峰各具不同的形勢。向東看到中央山脈，快樂地對照地圖默默叫出山名，寫歡喜之情含蓄而內斂。
4.感受永恆，戀慕天地
作者透過幾次登玉山頂，或因厚雪溼霧受阻，或風輕雲淡，所親見壯偉雄闊的山勢與永恆的時空，令人產生對天地的戀慕情懷，和對臺灣故鄉的驕傲感，筆調率直而真誠。
作者娓娓細述觀察玉山、聆賞玉山與敬畏玉山的心情，讓讀者不僅隨著綿密的文字，領受山水、岩石、強風和亂雲的形貌，也從中獲得感動與啟發，在思考自己與大自然的關係之際，彷彿聽到玉山親切的呼喚。
表現手法
陳列文字樸素而精確，表情深沉而內斂，其表現手法分析如下：
1.結構嚴謹，層次分明
先寫一行人凌晨出發，攀登玉山峰頂的艱辛過程，隨著時間的流動，天色由暗轉亮，人影山巖彷彿黑暗中的魅影，而後幽微的浮現，登上玉山主脊時，山峰、深谷與斜坡盡在眼底。次寫登頂所見高山風雲詭譎多變之懾人景象與雲彩在寧靜中漫漶變幻的曼妙。再環視四周險峻優美的群峰，最後綜合數次登玉山峰頂經驗，以山有千萬種不同的姿容作結論，感受玉山千變萬化中的永恆性，並且在自我的渺小與玉山宏大奧祕的對照之下，油然產生對大自然的虔敬與戀慕。
2.摹寫山雲，手法多樣
(1)客觀寫實，融情於景：
登頂途中，作者採寫實手法，以感官知覺描寫當下真實的處境，藉以暗示心靈的感受。視覺上搖晃的光影、閃現的人影「全如魅影般」，其不確知令人惶恐害怕。天色漸亮後，隱約看見腳下陡峭的崖壁，因為確知身在險境，步步都可能墜落斷崖，「驚懼的心反而加重了」。清晨時刻，「暗暝龐大的嶺脈」舒放眼底，山野大地彷若「翻轉了半圈」。感覺方面，因天氣寒冷而穿厚重衣服，跋涉之吃力致使身體感覺暖熱。聽覺方面，前呼後應之聲、「心跳」、踩在碎石上的足音、「寒風囂叫」等客觀環境的詭險幽祕，使人感覺「驚懼」、「心中也一陣陣的起伏」等主觀心理，形成情與景相生相融的藝術效果，充分表達玉山的險峻難測，更凸顯登頂的艱辛，巧妙的扣住作者「初次」的攻頂經驗，「初次」，所以各種經驗感受都分外鮮明強烈。
(2)動靜特寫，善於剪裁：
作者以動態的形容、聲音的呼嘯、想像豐富的譬喻與深受震懾驚悚的臨場感，將雲的形狀變換與各種色澤作淋漓盡致的描摹，更成功之處在於他用一些精確的短句，造成山雲急速奔馳的速度動感，也帶來閱讀上分明的節奏感。寫山雲的寧靜，則精微細膩，準確地陳述其形狀、層次與各種色澤彼此漫漶濡染，靜靜渲染出無邊而多重的色彩美感。動靜映襯，凸顯高山之上雲彩不可思議之美。而在山雲光與色交綻的輝煌中，太陽蹦跳而出，日出之景描寫精鍊而華麗壯觀，不再騁展精細渲染的描摹，詳略得宜，頗見陳列剪裁之功。
(3)勾勒群峰，呈顯殊異：
佇立山頂遠眺的視覺巡禮，表現震撼過後的平靜從容，遊目四顧的寬闊視角與無限讚嘆的情意。群山巍峨崢嶸、氣勢磅礡，陳列以一覽無遺的視角，描寫巨闊的岩貌山勢，主峰、東峰、南峰各有不同的風格，主峰為東亞第一高峰，陳列以擬人手法刻劃其孤高獨立，睥睨群峰之凜然氣派。東峰獨特之處在於寸草不生，肌理冷硬，氣勢磅礡，予人望之猙獰可畏之感。南峰數十座山峰並立，峰尖如鋸齒，形象剛銳，溫柔的白雲籠罩浮移其間，剛柔相濟，更添可悅可親的氣息。從前臺灣的高山，只是地圖上的名詞，此刻，當陳列念著它們的名字時，它們開始進入陳列的心中，永恆矗立。
(4)潑墨寫意，意境動人：
從具象寫實的手法轉而綜言一年之中數度登頂，或因冰雪阻斷，不可不止；或在霧中不見玉山真面目，只見片段岩角；或雲淡風輕，滿眼水藍藍的柔情。山色如此曼妙多姿，讓作者由外在大自然景觀的描寫，轉而進入內在的生命哲思。山有千百種容貌和姿色，光、雲、雨、雪、雷、電，在山間世界裡作用嬉戲，也分分秒秒改變山的形色氣質，然而在瞬息萬變、捉摸不定的現象中，山的本體並未改變，陳列感受到變動背後的永恆。
3.首尾呼應，點出意旨
玉山在陳列心中象徵宇宙最初始的自然原貌，期待人類的開發與破壞永遠不要進入，這個意旨不斷地前後照應。當陳列隨登山隊暗夜摸索著登頂途中，他感覺「彷彿是史前地球上的一個跋涉者」，手腳並用，一步步向前艱辛的攀爬，如此自然原始，似為洪荒初闢之時，最早的人類正在探索置身的奇美天地。登上玉山峰頂，「山頂上那種宇宙洪荒般詭譎的氣象，剎那間就將我完全鎮懾住了。」「一片洪荒初始的景象。」那是高山之風雲詭譎。倒數第二段「這個早晨，似乎仍是地球上的第一個早晨，永遠以不同的方式和樣貌出現的高山世界的早晨。」雖然經歷了億萬年歲月，在陳列心中，玉山之上的早晨，似乎仍是上帝創造天地的第一個早晨，沒有絲毫汙染破壞，那麼渾樸自然，令人驚豔讚嘆。
4.具體描摹，語多獨創
陳列文字看似平常卻奇崛，動詞的運用尤其能使情境真切生動起來，例如寫寒氣滲透，他以「綿綿襲滲而來」描述其凜冽森寒。黑暗中的聲音稱「飄浮懸蕩」，強調其不確知方位與介於虛實之間的感覺。「路愈往上愈坎坷」，坎坷今已作抽象義解，陳列還原其本意形容山路崎嶇。「晨光漸漸」，以疊字形成進行式描寫晨光漸漸清朗。以短句「像散髮，狂烈呼嘯，洶洶衝捲，聲勢赫赫」，展現雲激烈的飛揚，震撼人心的聲勢。以長句「噴湧般綿綿不絕從東方冥冥的天色間急速奔馳而至」，以動態、方向、景象及其奔馳速度，強化無盡的壯闊與急速。玉山主峰「睥睨著『或遠或近地以絕壑陡崖或瘦稜亂石斷然阻隔或險奇連結著的神貌互異的四周群峰』」，以長句形容四周群峰，帶出其視野廣闊包含遠近區域，以及群峰擁有豐富多變的地貌，更顯現其氣勢不凡。
玉山歲月這一年，讓陳列「生命裡的視野重新開始。」一連串的驚訝與摸索、學習與啟發，讓他用新探觸的大自然知識，深刻化先前單純的美感趣味，也因和自然萬物的親近，看得見各種現象背後逐漸浮現的秩序，使他虔敬感受生命的無窮奧妙，以及人與天地之間神祕契合的喜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