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小說裡,愛笛開口的部分只有一個章節,但從那個章節,基本上可以看出她與每個家人的關係,而這個關係進而影響到家庭成員的命運,也形構出整個小說的框架。很容易注意到愛笛的自述裡提到跟語言有關的部分。諷刺的是,她不信任語言,我們卻還是要通過語言來接近她。也許這也代表,讀者對她的認識永遠是不全面的。小說裡有很多含混、不確定之處。
愛笛的話語困境,但也不只是話語
她最初是一個老師,在那個階段,我們已經可以看見她生命中的孤立性。這裡關鍵字,血親。有評論會說,愛笛天生要通過某種行動、某種物理性的方式才有辦法跟別人產生連結。像是鞭打、生育,還有後來的外遇。但我自己覺得這麼講太表面,愛笛一直在追求某種逾越。這種逾越,可以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就是身為女性,她在那個時空背景之下,因為選擇太少,壓抑之下像氣球那樣爆炸,抗議或精神疾患的隱喻。
當鞭條落下時我能感覺同時打在我的肉上;當學生皮膚出現鞭痕並腫起時,我也能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底下熱烈流動,而我會在鞭條每一次落下時想著:這下你們把我當一回事了吧!
但也可以更廣泛地說,她天生有深刻的存在焦慮,是那種不能忍受「日常」的人。簡單講,她在重複性中感覺到平庸和空洞。但是,不管是教育學習、語言文化的意義累積,或是家庭生活,甚至是生活本身,都依賴重複。這與其說是女人的侷限,不如說是人類的侷限。
(但很重要的是,從小說裡,愛笛對重複的拒絕,很大程度來自於她所處的世界中,重複僅僅被用作維持秩序的工具,是僵硬的、死的,甚至會阻斷創造。這跟福克納三十年後才發展出來的語言結構與解構學會談的「差異與重複」是不同面向的問題。這裡的重複,可以用比較字面、簡單的方式來理解。)
老師的這個身分,傳道授業,借用精神分析的說法,就是在把人引入「符號界」,一個語言、規則,與文化的領域。進入符號界意味著個體放棄某些原始的「本能需求」,小孩子哭鬧,家長會跟他說「請用說的」,你要開始通過語言進入體制、與他人建立關係。然而,符號界也伴隨著缺失感,小說裡面,愛笛在婚姻這個制度中,很快就肯定了,語言無法完全捕捉真實的經驗或滿足內在的渴望。其實她更極端,她對語言的態度是非常悲觀的。
在初遇安斯的時候,我認為愛笛是把跟安斯組建家庭當成某種出口。尤其在她的家人都死去之後。他們之間很明顯不是激情,更不可能是愛情,比較接近習俗、某種交換、合作關係,可能,加上孤獨。
所以我接受了安斯。......「他們都埋在墓園裡了。」「但妳活著的那些親人,」他說:「他們就不一樣了。」「會嗎?」我說:「這我不知道。我沒有過任何其他種類的親人。」所以我接受了安斯。
但是懷孕、生育讓她體悟到先前通過鞭打所形成的連結不是真正的連結,而且在凱許之前,她的孤獨從未受到侵犯。甚至連跟丈夫的性都沒有侵犯到她的孤獨。親密也是侵犯,這種說法在當代的種種關係焦慮當中並不少見。愛笛確實跟凱許有某種深刻的關係。我們無法確定她在臨終前最想見的人是誰,但可以肯定,不是凱許,就是珠爾。
對愛笛而言,語言作為交流的媒介,既必要又不足:它能將人連結到某種抽象的結構(比如文化或習俗),卻無法真正填補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距離。
我們必須透過語言去使用彼此,就像許多蜘蛛透過嘴裡吐出的絲線吊在一根竿子上,然後牠們擺盪、扭曲著身體,但彼此從不碰觸,而唯有透過鞭條抽打,我的血才能和他們的血匯流。
在凱許之後,她懷了達爾,態度就出現明顯轉變。這也是為什麼會說,愛笛不只是要通過物理性的方式來感受到存在,第二次懷孕帶給愛笛的只有絕望,往後的所有小孩,除了珠爾之外,沒有人跟她產生親密的連結。
然後我發現我又懷了達爾。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接著只相信我要殺了安斯。這一切彷彿是他對我的算計,他就像躲在紙屏風背後一樣躲在一個詞彙中,然後突然穿過屏風,從背後突襲我。但接著我明白,算計我的是比安斯或愛還要古老的語言,正如安斯也受到同樣的語言算計,而我的復仇就是讓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正在復仇。
在愛笛的觀念中,語言是一個空瓶子,人被裝在這個空瓶子裡面,彼此孤立。這個小說有趣的地方是,其實評論者對於角色的行為解釋、評價有非常大的分歧,而小說容許分歧,且在這個分歧的基礎上,可以各自被深化地詮釋,這是文學作品一個重要的價值所在。關於空瓶子,同意愛笛的人會說,人跟人、人跟真實之間的確因為語言的侷限而存在裂縫,不同意愛笛的人會說,愛笛的焦慮形構出一種空洞感,影響了整個家庭。這裡不下判斷,只要指出,雖然愛笛拒絕這個小孩,但她關心的問題直接在達爾身上呈現出來。語言不夠用,或者說,日常語言不夠用。
後來愛笛外遇了這位牧師。因為是牧師,來談愛笛對於「罪」的理解,有很強的張力。既然使用了「罪」這個字,愛笛意識到了她與牧師的關係違反了社會的價值觀,然而,她又完全知道,這段關係對她來說才是真實的。這就再一次顯示出,愛笛跟她所使用的語言當中,存在著一個裂縫,或是鴻溝。
我會在黑暗中躺在他身邊,聽著黑暗的大地訴說著上帝的愛、祂的美,和祂的罪;我會聆聽黑暗無聲中那些符合行徑的語言,以及其他不符合行徑的語言,而後者只是由人的匱缺形成的裂縫......
比對一下原文:I would lie by him in the dark, hearing the dark land talking of God's love and His beauty and His sin; hearing the dark voicelessness in which the words are the deeds, and the other words that are not deeds, that are just the gaps in peoples' lacks.......
這裡,個人比較放肆地理解,後面翻成「語言就是作為」會更好。因為這裡是要對比前面,語言跟作為的分裂。並不是「當個言行一致的人」這種意思,而是一個人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透過作為傳達出來,語言沒有卡在中間,變成蒙蔽。這可以被看成外遇的激情,也可以解釋成愛笛認為的存在狀態應該有的樣子,理想狀態。
牧師是情人,同時也是上帝的代理人。有評論提到,愛笛是主動選擇了牧師這個對象,而這個選擇就是為了「脫去罪的衣袍,為了形塑、迫使這些可怕的血脈,去呼應高空中那些死去詞彙的孤絕回音。」這當中有挑釁的味道。愛笛是相信神的,但她相信的神不是鄰人與牧師口中的上帝,也許甚至不是聖經裡那個上帝。另一點,愛笛認為罪是衣袍,也就是說是附加的、非本質性的。規範罪的,其實就是語言,及語言所形塑出來的宗教文化。最虔誠的基督徒自然會視她為異端。
最後要強調,這裡所說的語言,雖然不用像語言結構學那樣,把話語的推到極限,理解為我們觸碰現實唯一的管道,但習俗和規範確實是通過語言來加以傳遞與鞏固。本來我們期待通過語言來理解彼此,但是,當我們被這些規範性的事物所宰制,甚至當這些規範性的事物完全地大於我們的存在,從而失去了認識自己、認識他人的渠道,從這個意義上,語言就成為愛笛受到壓迫的根源。
愛笛認為語言是障礙。但一旦將之視為障礙,稍微設想,移除這個「障礙」所帶來的後果,我認為,可以參考達爾的命運(如果有時間也許可以再寫)。當然這不代表愛笛無聲的吶喊沒有批判性的意義。但單單針對語言來說,我願意懷抱更敞開的態度。在「我們永遠無法理解彼此」這個命題之上,可以衍生出另一種可能性,我們在彼此的理解當中蔓生與變形。儘管那蔓生與變形,可能在某種機械性的運作之下,開出一些邪惡之花。但按照愛笛的說法,「邪惡」也是一個被固定的詞彙。在指控他人邪惡與噁心之時,永遠必須保留一個疑問,那就是,誰規定了邪惡與噁心。噁心的源頭在哪裡。也許規定了噁心的人,就是噁心本身。
早年經濟學家博蘭尼吐槽「自由經濟」,他有個說法,大致上是,脫嵌於社會的自由市場,也就是自由市場可以脫離於社會因素去自我調節(所以政府不該干預),這是荒唐的空想。同樣的,「脫嵌於社會性的交流」,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