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暉曜|2004.06.30 14:29 ▌
我將實驗場所收拾完畢。今天總共找來了七位受測者,戴老師與一名年輕相貌姣好的女子在角落討論事情,他們的臉色凝重,我邊整理桌椅邊觀察他們的眼神。我對女子有印象,她曾經帶著一個嬰兒來看過老師,從他們言談的神情看起來關係匪淺。
而我會接下助理這個職務的原因起因於十九年前。當時我與同伴犯下了大錯。1985年3月31日,這個日期我始終記著,台南的一場大火,燒出了一個地獄。
那個地獄在我腦中揮散不去。
我是逃犯。
一個應該受制裁的逃犯,
為了活命,因此得承受更大的地獄。
每晚,我都會想起十九年前的那一天,
每晚,我都會被我親手埋藏的怨念給驚醒。
就在我被無盡的恐懼給吞噬的時候,
我認識了他,
年近半百,但仍然充滿魅力的男人。
他將我從腦中的地獄帶回,
又或者這麼說更精確──
他教我如何與腦中的地獄相處。
「阿暉,這封信你收好。」戴衍老師向我走來,他跟女子似乎已經討論完畢。
「這是什麼?」我不解地看著他。
「有件事我要跟你討論一下,來。」他示意要女子離開,我們走到了茶水間,他倒了兩杯水。
「老師,是不是我哪邊有事情做得不好?」我緊張地看著他,他看起來正在思考些什麼。
「不,你別緊張,來。」我們走到沙發區。
「那──」
「今天的實驗會很特別,也會是你當我的助理的最後一天。」
「不,老師,拜託,我什麼都可以做,但是我就是不想坐牢……」我驚恐地看著他。
「信封裡有一筆錢,那是我給你的盤纏。」他微笑地看著我。
「什麼──」我打開信封袋,裡面有厚厚一疊鈔票。
「還有一封信,請務必要轉交給那個人,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倪中育?」我看著信紙外頭。
「今天的實驗風險很高,也是一個轉折點,我滿心期待,但我也很清楚這個實驗的結果。」
「老師,您的意思是──」我不敢說出我的猜測。
「這已經不是你能碰的事情了。阿暉,聽好了,走得越遠越好。」
「不,老師,我想待到最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認真地說。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喔,你應該比誰都還清楚你腦中的地獄吧。」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就因為如此,你把我從那種困境中救出,無論如何,我都得陪著你。」我吞了吞口水,即便現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我還是不敢回想那場夢魘。
夢魘之所以能所得其名,不在於名字的重量。而是你只能用一個可以接近你所見所聞的形容詞去描述而已,僅此而已。
「如果你確定的話,就把剛剛第四位受測者帶來吧。」他聽起來像是摸透我一樣,包括我的反應。
「那這個還你囉。」我將信封遞給他。
「不……」他喝了口水,搖搖頭。
「為什麼?」
「事實不會改變,所以你還是得幫我多跑一趟。」他抿嘴而笑。
「老師──」我從他的口氣似乎知道他已經想得很透徹了,但也無法直視他,也許那是我難以想像的恐懼。
「我可以讓你看到最後,但是──」
「我清楚,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認真地發誓。
我將信封收好,走出實驗場所,去樓下帶人。我翻開記錄手札,尋找今天第四位受測者資料。那是一位名叫「張鑫」的少年,從外表來看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
「請問是張鑫先生嗎?」我往一字排開的受測者一問。
「是的,我是。」一名髮色偏褐的男子舉手。
「請您跟我來。」我引導他前往我們的實驗場所,我邀請他簽下我們的授權書,也清楚即便授權書上描述豐厚的幾萬元測驗酬勞費,多數情況下他們將沒有福氣享用到。
他眼睛連眨也沒眨地簽上名字,其沉穩的態勢讓我有些訝異。這在過去的認知實驗中是不曾出現的。多數人總在一次次的實驗之中,漸漸將自己原本堆築起來的知識之牆一一給推倒。在認識老師之前,我的生命,不曾擺放「尊重」兩個字,對於無知,我總用無可救藥的得過且過。也因為不停在夢魘中徘徊,當我真正相信這一切並開始面對之後,我就可以感受到那些常人無法看見的依稀端倪。
現在也是一樣。
眼前的這個男人的眼神──
就像是鑽石的折射一般。
靜止般的沉靜,宛如巨大的黑洞。
一點一滴地滲透到人的五感。
我嚥了嚥些口水,試著咀嚼出些文字。
但文字就像是黏住一樣,在喉頭上打轉。
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將我思緒帶回來的是剛剛跟老師聊天的女子,
她抓著我的左臂。
我喘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手臂,
那抓痕不像是只抓了一下──
「快開始了,你去喝杯水。」她臉色凝重地看著我,一邊瞥著這名名叫張鑫的少年。
「好──」我感到自己口乾舌燥。
我將張鑫帶到指定的沙發席上,
走到茶水間準備裝水。
冷汗還沒從我的額頭上代謝乾淨,
我就看到老師低頭拿著咖啡沈思,在茶水間沉思。
「你知道過了多久嗎?」他問。
「什麼?」我緊張地回答。
「你剛剛站在門口半小時呢。」他的口氣淡定。
「真的……還假的。」
「即便如此,還要看到最後嗎?」他搖晃黑咖啡,咖啡香淡淡地充斥整個茶水間。
「要……」我下意識地回答,但是雙腿的恐懼已經快無法將我的身體支撐住,我用雙手撐著吧台桌面。我知道自己並沒有放鬆,光是如此謹慎,也被意識抽離了半小時嗎?真的有這種「人」嗎?
「放輕鬆,離開的時候,不要猶豫。我跟他會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聊聊,我們不會干擾真實世界的時間,因此,下午3點23分的時候就走吧。」老師拿出手錶與我對時。
「好。老師,我一定將信傳到倪先生手中。」
「我會試著做下任何記錄,但我相信記錄並不會留下。」
「他……他到底是誰?」我不禁好奇地問。
「我一直在找的人,這幾年,轉瞬而過,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到底是什麼……東西……」
「呵,我倒期望他只是東西而已呢,你要站在距離門口最近的位置,知道嗎?」
「是──」
戴衍走到實驗場所的中央,打開錄音設備,並且將麥克風準備就緒。
「我是戴衍,現為人類認知科學的實驗者,坐在我對面的是這次受測的關鍵對象,張鑫先生。」戴衍唸著自己準備好的稿,張鑫並沒有打斷他的意思,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得見張鑫的背影,無法參透他的表情。
「張鑫先生,你打算作自我介紹嗎?」
「對誰?」
「對這個世界、對我們、對人類,對無知的我們,用你真實的身份。」
「嗯,好啊──」
那句『好啊』,不停在我耳中迴盪,
我知道他只是要嚇人,
雖知如此,還是無法阻擋來自從胃開始上緊發條的恐懼。
「該從誰開始呢?」張鑫興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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