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57年(1718),大肚溪南岸(今彰化縣和美鎮)曾發生大洪水,當時平埔族部落阿束社(屬Babuza / 巴布薩族群)被迫遷移。
4
透過傅春的引薦,我很快就見到高家的二少爺,他說起話確實頗討人喜歡,笑起來還有兩個燦爛的酒窟仔,當高家二少爺笑臉盈盈地問我最想要什麼禮物時,那高家中忙進忙出的ㄚ鬟長工,服飾各個鮮艷好看,不禁令我面帶欣羨,然而,高家二少爺像是得知我心意似的,立刻為我訂做一件圓立領的長袍素緞,原來這就是美夢成真,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幾日過後,我將一頭烏黑的長髮梳上髮髻,換穿一身大紅色百蝶金紋織衣衫,開開心心地走在半線街上,我心想,此時的我應該就像一個普通的漢家姑娘吧?不過,當我手掌一翻,手背上的花紋不禁令我沉重起來。
我沿街探聽去除刺花的辦法,很快就有人建議我去找東南街角的蔡老頭,得知這消息之後,讓我樂不可支,偏偏在此時,有人伸出手粗魯地扣住我的手臂,令我無法邁步移動。 「你要做什麼?」阿介大聲質疑,我竟有種人贓俱獲的羞辱感。
5
「你才欲創啥?共手予我放開!」
「我剛都聽到了……去掉這身圖騰……祖靈可是會哭泣的!你的心,都不會痛嗎?」阿介漆黑的雙目不住上下打量,他見到我這一身漢服,就像被飼養多年獵犬反咬一口的獵人,露出受傷的表情。
「你這人足奇怪,講啥番仔話?我一句話攏聽無啦!」
「我不相信,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阿介恍若無聞,神情很是激動。
「痟的,你認毋著人啦!我毋熟似你,痟豬哥,緊共我放開!」
阿介的脾氣如我想像中的執拗,我們就在半線大街上拉拉扯扯,為了擺脫他,我只好硬起心腸,直接扯破手肘上的衣衫,隨手抽了藏在腰際上的彎刀,虛晃一揮,阿介也不閃避,便在他的手臂上畫下一刀,血噴了一地,大街上見了血,開始有耳語指責我是個瘋女人,發起狠來揮刀亂砍,不少人因此驚聲尖叫,有些人渾身顫抖地佇立原地,原本吵鬧的街坊登時寂靜下來。
「你是刁工毋閃,刁故意予我歹看面是毋是?」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沒好氣地丟下這句。阿介面無表情,手臂上的鮮血汨汨而流,滴答滴答了幾聲,才聽他開口說道:「你就這麼做漢人?這帶刀的習慣怎麼沒改掉?」
「死番婆!」那些圍觀的閒雜人等開始鼓譟起鬨。我微微一怔,低眉一瞥,原來適才衣衫一扯,我肘臂上的刺花暴露出來,哼,這身刺花,真是可惡!
「番婆!」
「番婆!」
其他人開始此起彼落的應聲,他們就像咬不了人的狗,仗著人多勢眾,無一不帶著指責的目光對我叫囂。我冷冷一笑,他們對我一無所知,還好意思在這起鬨?
6
「恁攏予我恬去!」阿介大喝,他不知是什麼身份,這群漢人居然還真的就安靜了?然後我皺起眉頭,原來他的漢人話是這樣好,我不禁有些忌妒,他又接著講:「我正經共恁逐家警告,若是有啥人加講一句五四三,我潘介一定會叫高家大少爺共恁全部趕出去,攏毋免閣數想後擺會當佇阮半線徛起!」阿介一邊發話,我還沒有回應,他絲毫不顧手臂的傷口,不分由說地扯著我,遠離那群圍觀的好事流氓八婆。
我一邊被他不情願地拉著,餘光卻注意到被我鑿破口子的袖口下,青色的刺花透著血漬隱隱發亮,目光再順著他臂肘向上望去,眼見他素淨合身的服飾,一如漢人的髮辮在他穿戴整齊的脊梁上起伏晃動,一股沒來由的情緒湧上我胸口,待我回過神來之後,我手上已多了半截髮辮。
阿介臥伏在地,背襟給鮮血暈染成一片殷紅,他吃力地以手肘撐地,以愕然不解的眼光回望向我。
「不要以為你開口阻止他們,我就會感謝你……」眼見阿介狼狽的醜態,我難掩得意地說,阿介卻瞪大了雙瞳,那雙漆黑斗大的眸子中情緒如流水般迅速飄閃,先是遍滿驚奇與錯愕,接著是一股憂傷,最後化成一片柔和。
「你還是講了咱的話。」 我不覺退了兩步,全身熱辣難當,當下即轉身逃開。
「美麗圖騰的女孩,你有什麼困難,說出來,讓我幫你,不要抹去它!」 他懇切真摯的語氣,就像哄小孩似的,卻惹得我想放聲大笑。
「站住,別走呀!」 我將拎在手上的半截髮辮隨手一拋,凌亂的髮絲,猶如鹿兒亂蹄飛濺下的草灰飄散開來,阿介仍不死心的喚著我的名字。
「不……不要再那樣叫我,我不想聽……!」我趕緊加快腳步,愈跑愈急,內心流轉著這樣的念頭,不停閃爍: 「事實就像你看到的那樣,你重視你自己的傳統或圖騰什麼的,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要拉下我?我想要在這每天穿得漂漂亮、過著輕輕鬆鬆的生活,為什麼要被大家指指點點?到底有什麼不對了?」
7
癸卯年因應朱一貴走反,朝廷在彰化設縣,縣城置於半線庄,我在高家的日子過得愈來愈好了。戊戌年大洪以前的時光,偶爾會重現在我的夢裏;聽說,外祖母的身子依然硬朗,只是愈來愈老了。 然後,我伸個懶腰,心思很快又飄到其他地方,繼續過著我的日子。
本故事啟發於黃叔璥《番俗六考》:「舊阿束社,於康熙五十七年大肚溪漲,幾遭淹沒,因移居山岡。今經其地,社寮就傾,而竹圍尚鬱然蔥蒨也。過此,則極目豐草,高沒人身;中有車路,荒蓁埋輪。涉大肚溪,行山麓間,竹樹蔽虧,遠岫若屏,幾不知為文身之鄉矣。」
《藍張興》 購書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