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諾拉》劇照(僅做評論使用)
小名艾妮的脫衣舞孃艾諾拉(麥琪.麥迪遜飾)因祖母的俄國血統,會一點點俄文,有一天被主管指派接待幼齒俄國男客伊凡(馬克.艾德施坦飾),殊不知給艾妮迷得神魂顛倒的伊凡,其實是俄國財閥的公子,坐擁豪宅,派對度日,一擲千金包下艾妮當一週女友,前往賭城縱情揮霍,乃至離別之夕仍難分難捨,遂在床上互許終身,奔向禮堂閃電成婚,宛如「麻雀變鳳凰」的夢幻劇情從天而降,在艾妮的人生瘋狂上演。然而,伊凡母親聞訊,大發雷霆,隔海下令在美國的亞美尼亞裔教父托羅斯收拾一切,托羅斯遂帶著弟弟及俄羅斯人伊戈(尤里.鮑里索夫飾)直奔伊凡的豪宅,而伊凡父母也將飛到紐約親自出馬……。
2024年坎城影展金棕梠獎作品、2025年奧斯卡獎大熱門的脫線喜劇《艾諾拉》(Anora, 2024),前小半段就這樣領著觀眾,腳踏快節奏,縱身躍入從紐約大蘋果到賭城拉斯維加斯的糖果萬花筒滑水道。從這個角度來看,劇本安排伊凡的朋友在糖果店工作絕非偶然,而電影中段,伊戈砸店的那場戲恰恰是整部電影的隱喻:裝著七彩繽紛糖果的玻璃罐不堪一擊,正如燈紅酒綠,狂歡的極致是不可承受的沉重墜落,轉眼即碎成一場空,對艾妮如此,對伊凡又何嘗不是如此?
觀眾或許會覺得伊凡沒擔當。托羅斯一幫人衝進豪宅時,伊凡獨自落跑,自此失聯,留下艾妮與三個彪形大漢混戰半小時;托羅斯和弟弟、伊戈、艾妮四人踏上尋「寶」之旅,好不容易才在艾妮當初工作的酒店將醉醺醺的伊凡逮個正著,但直到見父母、上法庭、登上飛機、在拉斯維加斯辦妥離婚手續,伊凡都不曾再給艾妮任何保證,也不曾為艾妮爭取分毫。艾妮和伊凡本是性工作者和客人的關係,她之所以與這個不成熟、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小開上床、結婚,也許是為了錢,但在婚姻關係眼看就要被蠻橫剝奪之際,她想從這個曾共度一週人生高峰時光的男人口中聽見的,或想在其眼中看見的,應該仍是一絲電影中薄命鴛鴦在冷酷外力的摧枯拉朽之後,不渝之愛的星火吧!
然而,艾妮(與觀眾)在伊凡身上看到的,是徹骨的認命;這份死灰吹不起的認命,只在往拉斯維加斯的專機上,對專制的父母大人短暫爆發(「連和男人結婚都不可以!」),卻正是這短暫的爆發,使我們照見伊凡的人性不是一片空白。伊凡了解自己父母的為人,也早知自己遲早要回到俄國,回到父親的企業工作,回到由父母決定的人生。在無腦、沒肩膀的紈絝子弟形象下,會不會是早已認清宿命的無力感,是禁錮前的垂死掙扎,是沒有明天、不敢想所以不去想的絕望狂歡,用酒精、性、電玩與金錢填滿每一刻,連做愛都像沒有下一秒一般的衝刺。一切結束的這一天不是意外,這一天遲早會來。所以沒有驚訝,沒有抵抗,因為這自始就是一場夢──就這一點,伊凡可能比緊抓一絲希望的艾妮更世故、「醉得更醒」。在父母的律法壓境,正式宣告狂歡節結束之前,伊凡選擇逃逸、買醉,回到和艾妮相遇的地方,回到夢開始的地方。然而艾妮已不在這裡。在這裡接待他的是艾妮的反面。從這一面走到另一面,伊凡的紐約故事也告一段落了。這則故事是艾妮的幻滅,也是伊凡的悲劇。
導演西恩.貝克「深知影像的虛偽性」[1],所以安排伊戈持棍棒砸碎糖果罐,拆除好萊塢言情公式的虛假勵志。虛假的背後,是權勢者心安理得地操縱他人生命,高高在上的傲慢嘴臉。伊戈因為與這場離婚鬧劇利害關係的距離(他從一開始就表明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參與),故得以在眾人的激情過後保有局外人旁觀的冷靜、從容與良知。只有他,認為這幫人欠艾妮一句道歉。他追問名字的含意,堅持「光明」(「艾諾拉」)是女主角的名,更在電影結尾走進愛情電影一向保留給男主角的紛飛雪景。艾妮與伊戈在夜幕籠罩下的冷清豪宅,以及在伊戈祖母的車上、艾妮家門前的這兩場戲,其幽微、細膩、脆弱之處,與電影前此的狂野調性適成強烈對比,繁華落盡,茫茫天地,將整部作品的格調提升到更高的層次,無怪乎某些影評封伊戈為「真正的男主角」。
飾演伊戈的鮑里索夫包攬金球獎、英國影藝學院獎、奧斯卡獎最佳男配角提名,除了鮑里索夫的冷面詮釋令人印象深刻,更要歸功於編導西恩.貝克塑造、調度角色的非凡才能。
[1] 見影評人韋晢2024年12月31日臉書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