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你我的悲傷有不同的方向──《藍色太陽宮》

左起：影評人楊元鈴、口譯員、導演曾佩裕、主角吳可熙、主角李康生。作者攝於金馬影展。

《藍色太陽宮》（Blue Sun Palace, 2024）為美國華裔導演曾佩裕（Constance Tsang）首部劇情長片，在今年坎城影展「影評人週」單元首映，獲該單元貳獎French Touch獎。經巡迴釜山影展、東京影展，十一月十四日終於來到金馬影展舉辦全臺首映，導演、主角吳可熙、李康生蒞臨與影評人楊元鈴對談。

《藍》在坎城獲獎，影評也不惡，一度被目為金馬獎熱門人選，孰料竟零入圍。只能說今年新導演、女主角、原著劇本等項目都相當競爭。吳可熙尤為可惜，要是早幾屆，應有機會入圍最佳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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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作品，往往是導演個人風格最樸實的呈現。視覺方面，曾佩裕導演顯然愛好長鏡頭與特寫鏡頭，三位主要角色都有面部特寫。第一個鏡頭即從Didi（徐海鵬飾）的側臉開始，在Didi、餐桌上的食物、張師傅（李康生飾）的側臉構成的三角之間蛇行。特寫加長鏡頭，結果是攝影機運動幅度大。去年另一位美國亞裔女導演Celine Song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之前的我們》（Past Lives, 2023）中，一場女主角、丈夫、男主角之間的長篇對話，長鏡頭在三張臉孔之間平移，為角色搭橋，一如女主角為兩位語言不通但深愛著同一名女子的男性翻譯 [1]。不同於《之前的我們》舒緩的運鏡，《藍色太陽宮》曾佩裕導演的選擇則是搖晃不已的手持鏡頭，比擬為「醉眼蛇行」絕不誇張，一場戲下來，沒吃暈車藥的觀眾不見得吃得消。或許導演想以「身理的暈眩」來讓觀眾「體會」「愛情的暈眩」，步武《重慶森林》（1994）中段杜可風追著王菲狂亂的手持攝影。然而效果如何，見仁見智。[2]

聽覺方面，導演對音效相當講究，竭盡所能廣納紐約市街的環境音，即使在最私密的寢室角落，車水馬龍依舊在枕畔耳際奔突，無所不在，就像大城市予人的生活壓迫感。Didi、Amy（吳可熙飾）四姐妹開按摩院；張師傅經商失利，遁走異國，在木材行開車送貨。都是討生活的辛苦人。

討生活之餘，Didi不忘找樂子。片中有兩個顯眼的標語：No Sexual Services（不提供性服務）、No Smoking（此處禁菸），兩道壓抑快樂原則（Lustprinzips）的禁令，都馬上遭踰越。禁令，像狹仄的室內空間，即便是在樓梯間閒聊之類的溫馨時刻，也不免有點教人透不過氣。Amy和張師傅都菸癮不小；Didi和Amy先後帶男人回住處，也先後主動或屈服於金錢提供性服務。Didi和Amy的按摩戲都有可觀之處，徐海鵬演繹的是Didi職業的老練純熟，吳可熙的表演更是流露舞蹈一般的力與美，手指短暫交握的安排足見深刻與細膩。

唱歌是飲食、男女（愛情）之外的另一種樂子。張師傅約Didi飯後去唱KTV，Didi是湖南人，喜歡的歌手卻是香港的王菲。一曲〈你快樂所以我快樂〉與劇情天造地設，從「求之不得，求不得，天造地設一樣的難得」的熱戀燕爾，到「你眼睛紅了，我的天灰了」的此恨綿綿，畫龍點睛，令人讚嘆導演雖似乎不諳中文，卻這麼會挑歌。

遭逢變故後，Amy深陷悲傷及事發當時未挺身而出的倖存者罪疚感，久久無法復原，就像怎麼弄也修不好的漏水。Amy藉由Didi留下的手機，聯絡上張師傅，張師傅慨然幫忙修理漏水。劇本引進漏水的意象，既象徵Amy的心情，又不著痕跡地把Amy和張師傅牽在一起，相當高竿。兩人吃飯、做飯，懷念Didi之餘，也發展出相濡以沫的感情。然而，遭一個客人占便宜之後，悲憤交加的Amy決心「改變」，也心知肚明，自己對張師傅來說很可能只不過是Didi的替代品。

Amy和張師傅的人生都曾閃現「改變」的契機：Amy差一點就可以和Didi搭上飛機，張師傅差一點就能和Didi長相廝守。劇本對Amy終究是仁慈的，給她第二次契機，到另一座城市巴爾的摩投靠Didi阿姨的餐廳「藍天閣」（Blue Sun Palace），得盡所長，也加入Didi阿姨一家三口，明媚陽光之下展開新生。

相形之下，張師傅這條線更曲折。這次換張師傅被嫖了；李康生自掌嘴的那場戲，張力充足。從這裡到片尾，李康生的表演令我們對張師傅改觀，為我們揭開這個角色的更多面向。在一部聚焦女性情誼的電影裡，仍為男性角色保留豐富的心理層次，足見編導的功力。片尾，張師傅踏上旅途，偶然走進「藍天閣」餐廳用餐，卻終究與Amy擦身而過。他們都愛Didi，都背負著Didi遺留給他們的沉重悼念，但兩人的悲傷有各自的方向，張師傅還走不出去。珍藏的海報上印著：我在馬里蘭州等你。等著他的是海，是往後無盡數個日子，還有一根和長鏡頭一樣長，濤聲一樣明滅，海一般憂鬱的菸。

草成於二零二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十二月九日修訂

推薦指數：★★✩（2.5/5）

評分說明：

★★★★★：完美或逼近完美的神作。

★★★★：神作，但理性或感性上稍有保留。

★★★：佳片，值得一看。

★★：瑜難掩瑕。

★：謝謝再聯絡。

[1] 漢斯黃：〈最新愛情經典《之前的我們》：亞裔女導如何以「移民情緣」狂掃好評，成奧斯卡種子選手？〉，《換日線》，2023年8月24日，網址：https://crossing.cw.com.tw/article/18030。

[2] 長鏡頭加特寫，一個教科書級的範例是《色，戒》（2007）的麻將戲，由Rodrigo Prieto掌鏡（以此獲得威尼斯影展技術獎），鏡頭敏捷流暢地在眾演員間切換，緊跟戲精們的表演節奏，同時保持構圖不流於板滯。本文原以此例與《藍色太陽宮》比較，刊出後，因考量一為緊湊的諜報片，一為愛情片，體類本自不同，故修改時予以刪除，附誌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