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看了一些電影,當中有兩部個人格外喜愛,分別是《兄妹之地 In the Land of Brothers》與《艾諾拉 Anora》。
《兄妹之地》由兩位新手伊朗導演——阿蜜兒.法茲莉(Raha Amirfazli)和阿里雷扎.加塞米(Alireza Ghasem)共同創作,故事以三個篇章構成,橫越 20 年的時間跨度,呈現阿富汗難民流亡至「兄弟之邦」伊朗後的生存境遇。
觀影後,自己第一浮現的感受是「溫柔」——不只是創作者們如何去呈現阿富汗難民家族的幽微處境,還包含劇中人們日常互動過程中的細節。
例如,少女萊拉與默罕默德在溫室裡偷偷學習英語,紅色電暖器映照著他們的身影,身旁有酣睡的小狗,這段時光短暫而寧靜。學校裡,默罕默德與同學之間的日常嘻笑,成年後的萊拉與服務家族間微妙的情誼,萊拉之兄長卡森與失聰妻子的手語溝通,還有他身邊喜歡拳擊的小女兒、戰亡兒子的手機與衣物。這些生活的片段,讓角色更加鮮明,亦側面映襯出其身份問題之沉重。
這種異鄉人的悲傷,彷彿某種味道或濕氣,縈繞不散卻無處著力。每段篇章都停留在未竟的懸念中,而光陰卻持續推進,走向未知的明日。
作為觀者,這樣的呈現難免帶來某種無力感、不安或焦慮,因為這些困境很難被有效改善。然而,透過作品,我們得以窺見他人的生活與苦痛,尤其是這份「無能為力」的體會,或許正是理解他者的起點。
另一部調性截然不同的作品《艾諾拉 Anora》,我認為當中也有相似的關懷核心。
(以下包含大量個人觀點與劇情討論,如介意劇透,建議觀影後再閱讀。若無法前往院線,也可待三月初於串流平台觀賞。)
我很喜歡導演西恩貝克(Sean Baker)為首的團隊構築畫面與敘事的方式——此故事也大致上可以分成三段落。
前大半以麥琪.麥迪遜(Mikey Madison)飾演的角色為核心,卻沒有主創者過分越界詮釋,而是讓角色展現自身生活的面向。艾妮(艾諾拉)有她情色工作上的專業,上班時也會厭煩、抱怨或緊張,她身邊有朋友、室友,與同事之間亦有競爭與爭吵。她努力付出身體與情緒上的勞動,亦努力享受她辛勤的成果,像多數普通人一樣。
接著她遇見來自俄羅斯的年輕富二代伊凡。伊凡的世界如冒著泡沫的香檳,與一群同樣青春的朋友恣意揮霍。艾妮雖加入其中,卻更像一只漂亮的水晶杯,憑藉自身的魅力點綴著他們的世界,同時也交換她想要的事物。
伊凡後來與艾妮在賭城締結婚姻,但這場婚姻迅速引來伊凡家族的強烈反對,家族成員派人前來,企圖使婚姻無效。面對來自家庭的壓力,伊凡選擇逃避,,留下驚愕且憤怒的艾妮。
此時劇情轉入第二階段,艾妮被伊凡家族派來的三名手下帶走,踏上尋找伊凡的旅程。
其中有兩名亞美尼亞裔的手下,一人笨拙,另一位則古板專橫,剩下一名被額外找來的青年則是外貌粗獷卻態度平穩細膩的伊格。在這場位於美國夜晚的荒誕尋人之旅中,艾妮與伊格形成了一種隱約的同盟,兩人逐漸建立起微妙的默契。
比起電影前面聚焦於女主艾妮的處理,這段讓男配角「伊格」的視角很自然的融入。
一個有趣的細節是,當手下們闖入伊凡所在的豪宅時,唯有伊格主動向艾妮打招呼並自我介紹。即使當時的艾妮正處於生氣與反抗的狀態,根本不想理會,這個小舉動卻為兩人之後的互動埋下伏筆。
艾妮終究在伊凡母親的威脅下選擇簽字離婚,並由伊格負責送她離開。末段透過男配角的加入,反讓女主在前段激情夢幻與混亂爭執中,所壓抑的深層情緒有機會浮現。
艾妮很像倔強的貓咪,她的言詞、肢體與態度上時常防衛過度,或是尖銳地反擊或刻意曲解他人,甚至對待流露關懷之意的伊格也是如此。我並不認為她單純是貪圖財富,或天真地沉溺於愛情美夢,更深層的原因或許是「她受傷了」——她發現有一群人、一個世界,絲毫不在乎她的感受想法、價值與主體性。
透過許多特寫鏡頭或跟移動頭安排,我認為,電影並沒有將艾妮塑造成沉醉於灰姑娘幻想的女性,反而展現了她的進行評估與思考。我覺得編導處理很巧妙之處也在於,艾妮的評估又非步步為營、圖取所有好處的精算。與其說她沉迷於奢華,不如說她「選擇呈現出沉醉的樣子」,這種享樂的展演,某種程度也是她自我保護的武裝。
艾妮透過交易維持自尊與自主性,這點無疑讓她散發屬於自身的光芒與生命力。但在觀眾眼中,艾妮的選擇仍帶著自我剝削的影子。
同樣是價值一萬元美金,當這筆錢作為她與伊凡談妥的伴遊費時,意味的是她對自身勞動的主動掌控;但當伊凡家族單方面決議以此金額作為解除婚約的籌碼,這筆錢卻這讓她意識到,自己在這場關係中的價值被完全否定。
伊凡利用這場婚姻來挑釁父母,但當真正的壓力來臨時,他卻選擇順從,甚至連艾妮的咒罵都懶得回應。這樣的被動與懦弱,或許才是最令艾妮感到痛心的。倘若伊凡在父母面前,有任何一點口頭或眼神反抗,即便沒有真實的行動,仍能安撫艾妮。
那場離婚戲表面上是典型的「婆婆—媽寶—逆媳」的家庭鬥爭,但在更深層的層次裡,則涉及社會階級、性工作者的處境、以及個體如何在權力結構中掙扎求存。
就像她稍早初次見到伊凡母親母親時,嘗試用俄語打招呼。當時畫面還有穿插那三名手下的反應,我覺得他們的反應一定程度能象徵觀眾的解讀路線。我會認為艾妮並非單純在討好對方,更多是在展現自己的價值。最終,艾妮以「妓女」的身分成功激怒伊凡母親時,我看見這名同時世故又天真的灰姑娘走到低微處去,在極端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中,試圖爭取物質利益外的象徵性勝利。
當鬧劇落幕,僅剩艾妮與伊格兩人相處。
伊格作為配角相當亮眼,他並非傳統好萊塢式的男性英雄,既沒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也沒有刻意表現進步價值、強行拯救。他甚至有點「笨拙」例如他嘗試關照艾妮,但卻時常被對方冷漠回絕,甚至在物理上多次被攻擊。即便如此,他仍選擇陪伴,但同時也保有適當的分界。
我認為,編導與飾演伊格的演員尤里.鮑里索夫(Yura Borisov)出色之處在於,他們讓「伊格」這個角色的表現保有詮釋空間。例如,觀眾不會很明確的被暗示兩位角色往後可能會展開下一段浪漫關係。以及伊格的善意也因著一些小缺點,顯得更自然且不帶有太多個人的慾望目的。而這種處理同時也更確立了「艾諾拉」才是本片關懷的核心主角。
在這樣的理解前提下,延續前述我對艾妮的人物分析,身為外人的伊格,他那種溫柔、看見艾妮傷口的同理、嘗試為不平發聲,可能某種程度都為她帶來刺痛。假設伊格就像刻板印象中的黑道打手般冷酷暴力,艾妮或許反能在過程中更容易將所有挫折歸咎於他,進而找到情緒出口與自身的主動性。
但偏偏,伊格持續付出無目的性的關照,或說一些逗笑艾妮的話、提及「艾諾拉」是帶有光明意涵的稱呼,還幫她偷偷拿回鑽戒出氣。
若從相對客觀的角度看待身為性工作者的艾妮,她雖然透過交易維持自尊與自主性,但與伊凡相遇的歷程卻也揭示了個人面對總體結構時可能產生傷害的面向。我們要如何去關心與支持這樣的人和群體?如何才能保有足夠的尊重?這都是很值得思索的面向。
在電影進入尾聲,伊格的駕車停在大雪紛飛的街道邊,艾妮在車上選擇以主動交易式的性服務取代被動收受伊格拿回鑽戒的善意。
但無論是角色伊格或主創西恩貝克最溫柔之處也在此——他們看見了艾妮的挫敗感與好強,也知道自己身份資格造就的隔閡與各種被指責的可能(無論其是否有道理),他們仍選擇堅定的看著她、朝她伸出手。最終在防衛逐漸瓦解時,為哭泣的艾諾拉獻上安靜陪伴與擁抱。
正如這部電影本身,在通俗的框架或學理分析的外殼被卸下後,當中蘊含著對他者真誠且細緻的關懷。